文案:
从软禁状态被释放的凯伊回到贫民窟后,
和利奇的关系日趋僵滞。
两人还来不及把话说清楚,
恶名昭彰的米达斯志安警察突然越过边界闯入贫民窟。
他们穷凶恶极地行使权力与暴力,
大肆搜寻恶劣的瘟神基里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序章
米达斯第9区‘克瑞斯’——
位于有巨大欢乐都市之称的米达斯,却不隶属于米达斯,是从正式地图被彻底抹消的特别自治区。米达斯的市民带着唾弃、厌恶和露骨的嘲笑,将这个地方称为‘贫民窟’。
只因为他们没有艾摩伊行星统治者,塔那古拉政府所发行的ID。
没有唯一ID的人,会遭疏远、遭避忌。
也因此不像米达斯市民,受制于‘赞因’这个绝对身份制度。
但是——
没有人将之视为幸福,因为贫民窟好比被自由之名囚禁的笼中鸟。
充斥着无处可逃的闭塞感。
过剩的精力转化成凶暴,衍生出堕落,最后欲振乏力。
这个只存在着不能当成种子繁殖的男人的扭曲社会,就这样逐渐化脓坏死,自己戏称为‘杂种’……
尽管如此,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
不问——场所、理由,甚或存在意义。
就某种观点来说,是人人齐头的平等。
不容诡辩,不得找借口。
只能顺其自然地承受所有的喜怒哀乐。
﹡﹡﹡﹡﹡
⑴
雨下着。
是冰冷刺骨的深深硬雨。
幸亏有遮雨棚才没淋湿,但是光站着,湿淋淋缠绕脚下的冷气就懔栗地舔舐腰骨,窜上背脊。
在繁华城市的一角。
利奇叼着烟微微颤抖,紧盯着夜晚的道路,好似在寻找‘什么’。
深怕会在熙攘人潮中错过了那个‘什么’。
他动也不动一下,甚至连眼睛都忘了眨……
这个时期,每到夜晚就冻得全身僵冷,连利奇都不再是平常那身轻装,换成了白色高领衬衫、银蓝色风衣外套的御寒装扮。
在贫民窟,这样的装扮并不少见,甚至因为没有任何装饰而显得太过质朴。然而不管怎么装扮,利奇特异的存在感都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雨下个不停。利奇的身影在黯淡灯光的照射下,眼看就要融入夜色,却又醒目得无法淹没在迷蒙黑暗中。
发现利奇的人,都会投以好奇的眼光。
时而是擦身而过的惊鸿一瞥;
时而是一群人之间的一阵哗然:
时而是远远的窃窃私语;
时而是蕴含某种强烈意味的炽热视线。
尽管有人停下脚步看得出神,却没有人热络地接近。大概是利奇流传于贫民窟的非凡‘战绩’和响亮‘传闻’,远远超过了那张‘脸’和‘名字’吧。
这种时间,这种地方,而且只有一个人……
拜森前首领引颈翘望似地伫立着。
这个理由,的确会挑动人们不寻常的兴趣和关心。但是,要跟他有超越旁观者的接触仍会犹豫;说来就是这么回事。
在争夺有限地盘的帮派斗争中声名大噪的拜森,不曾吃过败战,却突然解散了。
自此之后,‘拜森’这个名字成了传说。直到五年后的现在,这个名字还是具有相当影响力。
【最好不要惹拜森】
历经吉克斯事件后,这个传言更是甚嚣尘上。蕴含着某种狂热的嗫嚅,快速而广阔地传开……
若是纯粹无耻,或许只会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嘲笑,拿那样的厚颜无耻当下酒菜;但是,若因无知而踩到原可避免的地雷,就可能受重伤。
无耻。
——无知。
在贫民窟,不会有人好心到特意指点他人这个看似明确而模糊的界线。
肆无忌惮地破坏贫民窟的常识和不成文规定,横行霸道的众矢之的——被称为新人类的吉克斯的下场,就是最好的教训。
只能仰赖他人的杂种狗。
没三两三只会虚张声势的野狗。
见到人就想咬的斗犬。
在充斥闭塞感的贫民窟打打杀杀的年轻人当中,尤以这三种人最会遭到贫民窟的黑话揶揄、厌恶。失败受挫回到贫民窟的‘丧家犬’,更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
被称为‘丧家犬’也全然不在意的利奇,却因吉克斯事件,意外证实了他仍是个深藏不露的‘奇兽’。姑且不论好坏,总之,周遭看他的眼光从此完全变了样。
然而不管周遭人怎么想,利奇向来都不当一回事。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
但是……
(再等十分钟。)
——眷眷不舍。
(再五分钟就好。)
时间越拖越长。
(被放鸽子了吗?)
利奇不想承认这样的事实,所以无法说走就走。
是凯伊约他来的。
“去Aden喝一杯吧,好久没去了。”
——凯伊这么说。
利奇没有拒绝。
中了基里耶的诡计——不,应该说被伊森当成找回自己的诱饵,遭软禁半个月之久的凯伊,被释放回到贫民窟后,跟利奇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点奇怪。
怎么样奇怪?
哪里奇怪……也说不上来。
就是有种微妙的距离感。那条无形的壕沟,怎么也填补不了。
伊森说‘你们好好道别吧’,还嘱咐他‘回到艾欧斯时,我希望你能洗清贫民窟的污垢,不要留下任何后患,断得干干净净’。
仿佛早已料到利奇与凯伊之间会产生裂痕。
伊森没有清楚指定回艾欧斯的时间。
但是,缓冲时间就是缓冲时间,伊森不会让他以此为由无限延期。
因为那一天——
在说是深夜的‘攻防’,未免太过干柴烈火的缠绵中,是利奇亲口向伊森索取了爱抚,自愿再被套上宠物的枷锁。
即便,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名为自由的饥渴感,所付出的代价还是远远超出了利奇的自觉。
不仅要好好道别,更不想在彼此纠葛不清的状态下离去。
不过是把丢掉的东西,再丢掉一次。
头脑很清楚,那是‘怎么样都改变不了的既定事项’,感情却还是背叛了那样的想法。
——不。
正因为是曾经丢掉过一次的东西,所以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应该是为此才回到贫民窟……然而,眼前的现实无情地撕碎了利奇。
他原想好好休养生息,再来填补三年来的空白……然而才一年,得手的‘自由’便彻底瓦解了。
为何?
——为什么!
——为什么非自己不可?
光想到这样,苦涩的汁液便在口中蔓延开来,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一面又不禁自我嘲笑,事到如今还想这些……
凯伊没来。
(是不是……再等下去也没用了?)
他在墙上把烟捻熄,用指头弹落。顾不得会淋成落汤鸡,利奇缓缓迈出了步伐。
在脚下弹跳的雨势越来越强。看来,雨暂时是不会停了。
﹡﹡﹡﹡﹡⑵
这里是大家经常聚集的酒吧。
在昏暗的灯光下,香烟萦回缭绕。人手一杯酒,觥筹交错。狂野的笑声中,不时掺杂着怒吼叫骂。
凯伊、路克、席德、诺利斯——前拜森成员们,一如往常,在几乎成为半指定席的最里面包厢,吃着轻食喝着酒。
并没有谁规定这么做,只要没有特别的事,他们就会来这家熟悉的店吃饭。不过所谓餐点,都是些轻食类。
只决定了开始吃饭的时间,来不来都没有关系,不必一一通知。在利奇离开贫民窟后,这么做几乎成了大家的默契。
当然,在利奇回来后还是没变。只是今晚也不见利奇的踪影。
“真搞不懂,他突然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嘛。”
天才刚黑,诺利斯就难得抱怨了起来。
“那还用问吗,说得那么露骨,谁听不出来啊。”席德跩跩地说。
“你是说,他想跟我成为对侣?”
诺利斯一只手握着杯子,沉着地蹙起眉头。
平常他喝了酒会发酒疯,但今晚,成员们却觉得他像在喝闷酒。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诺利斯被迫做今后人生的一个重大选择。
要一辈子当性伴侣?还是要更进一步成为对侣?
“你跟马齐西在一起很久了吧?”
“嗯,算是吧。”
“还是那么恩爱?”
路克咬着合成肉干燥制成的脆硬肉条,这么开玩笑。
“怎么可能。”
诺利斯不悦地嘟起嘴,好似在埋怨路克——不要明知故问嘛。
“他可是马齐西呢。”
“哪可能恩恩爱爱,他那种人应该会说‘你默默跟着我来就是了’。”
据前成员所知,诺利斯看似到处拈花惹草,其实选择玩伴相当严谨。在性生活上,唯一的真命天子就是大他十岁,个性保守的解体店老板。
(诺利斯是几时被盯上的?)
(真搞不懂诺利斯的品味呢。)
(唷…诺利斯也不是省油的灯呢。)
听说这件事时,成员们各个哑然无言,反应不一。但即使是同伴,也不会做出探询他人性事这种不知趣的举动,更没人想听他跟以前相当凶狠粗暴、不乏种种武勇传说的男人的邂逅经过。
——不过,诺利斯会毫不忌讳大谈这段‘孽缘’……果然事出有因。
既然是解体店,当然什么都会处理,包括未经正规管道送来的东西。
说不定非法委托还比较多——让人不由得这么想。因为马齐西总是窝在工作场所做着什么,几乎没有时间与他人接触。
沉默寡言的男人会把工作做得很完美,是手艺高超的工作者。
可以用的东西修好后便收起来;可以反复使用的东西则辗转送到需要的地方;废物便拆解销毁。
虽然算是技术人员,却又是体力决定一切的肉体劳动。所以那粗犷的身驱,都是绝非虚有其表的结实肌肉。
不止粗犷,也够高大,长满胡渣,很适合马齐西那张精悍的脸。
在贫民窟,是所谓‘强壮’与‘性魅力’兼具——散发出‘雄性’费洛蒙的垂涎目标。
而且,收入又好。
——既然如此,别说是性伴侣了,应该还有一堆人把他当成金龟婿,志愿成为他的对侣。不过听说,他是个很乖僻的人。
当事人诺利斯也没否认,可见传闻不假。
跟这样的男人,在有性关系的状态下交往了那么多年,不难想像诺利斯跟他之间,应该已经有了超越‘孽缘’的羁绊。
“你对他到底有啥不满?”
席德会问这么不知趣的问题,是因为他不理解诺利斯在犹豫什么。
对方是一般混混绝对扳不倒的猛男,而且外表凶悍,任谁看都觉得他精力过人。
诺利斯是前拜森成员,腕力并不差,唯独体格的差距很难拉近。跟马齐西相比,体格差距一目了然。不止诺利斯,恐怕大部分男人都会被他的气势压下去。
可以靠一技之长生存的解体店老板,在贫民窟算是极少数的赢家。
而且,他们之间的性配合度也很高。
席德认为,被这样的男人要求成为对侣,依常理,应该二话不说就OK了。
“不满…?”
“就是让你下不了决心的理由啊。”
“唉,该怎么说呢……”
原本滔滔不绝埋怨不休的诺利斯,嘴巴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总不会你又有了其他真命天子吧?”
“才不是呢。”
“我想也是,你那么迷恋马齐西。”
“不是我迷恋他,是他迷恋我。”
诺利斯似乎急着澄清,立刻纠正他。
“是喔是喔,好幸福哦。”
“那你干嘛不答应?”
“因为马齐西那家伙……”
“他总不会叫你跟我们一刀两断吧?”
看到诺利斯一副难以启齿样,凯伊开玩笑地说完笑了笑。没想到诺利斯立刻皱起眉头。
“咦……”
“哦……”
席德和路克发出意味深长的感叹声。意外踩中地雷的凯伊斜睨他们一眼,无言以对地叹了口气。
(被我说中了啊?)
被迫在亲人般的同伴与情人之间做选择,连诺利斯都很难说出口。
但反过来说,他不想告诉同伴这件事,也足以证明他对马齐西的感情有多深。
“哟,看不出来呢,原来马齐西也是那种独占欲很强的男人。”
路克抿嘴一笑。
“我还以为他跟外表一样冷血可怕呢,不是这样啊?”
“现在才说这种话……”
诺利斯一口喝干了酒,不单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腼腆。
自吉克斯事件以来,一直闷烧至今的‘拜森复活说’,对凯伊他们来说,根本是不值一提的流言。但对于希望与诺利斯成为对侣的马齐西,或许是不能忽视的现实。
在性方面,贫民窟没有任何道德观念或禁忌,因而更加突显出对侣的重要性。
单纯只想享受性的乐趣,随时找得到对象,只是期望不能太高。
但是对侣就不一样了。
即使非常渴望,也不见得能如愿以偿。在做选择时,同时也会被选择。
所以要花很多时间遴选。确认对方的价值观跟自己相同与否,确认这个选择会不会后悔。
成为正式对侣后,就有约束彼此的权力。马齐西在这之前催促诺利斯做出决断,表示他并非要将自己想法硬塞给诺利斯,而是尊重诺利斯的意思。
(马齐西真的很爱诺利斯这家伙呢。)
这么一想,凯伊的胸口不由得暖了起来。
知道同伴在其他地方找到可靠的落脚处,就像自己的事一样开心;想必席德和路克也是同样的心情。
(马齐西这把年纪应该够成熟了吧?)
还有余裕可以尊重对方的意愿,算是大人了吧——
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这么想……
(难道是……马齐西希望诺利斯做选择?)
不,像马齐西这种男人,应该不会拖拖拉拉犹豫不决。或许他只是想知道,‘拜森’在诺利斯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不,说不定是想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能否胜过拜森。
如果五年前拜森解散后的状态延续至今,或许马齐西会更有余裕。
但是,利奇回到了贫民窟。
不同于一般‘丧家犬’,他还散发出……某种更成熟、更加升华的氛围。
马齐西大概是急了吧。
就算不急,也产生了不安。怕逐渐安定下来的诺利斯,又会像以前一样被利奇深深吸引。
凯伊无法一笑置之地说,马齐西是杞人忧天。
因为‘拜森’这个名字太过响亮,已经很难把它当成一般的幽灵名称。连前成员这些当事人,都觉得不堪其扰。
利奇回来后,传闻甚嚣尘上,在他彻底摧毁吉克斯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延烧开来。
拜森根本不可能复活。
但是……
就另一方面来说,凯伊他们的确亢奋起来了;只因为有利奇陪伴在旁。
马齐西大概是看出来了吧,才会希望诺利斯能选择他。
“如果他想跟我成为对侣……我并不反对,可是……”
诺利斯喃喃说着。对他来说,要做这样的抉择,或许是一大难题吧。
“你敢说不……小心哪天被他脱光光,用粗链子绑起来凌虐致死哦。”
“我想也是……马齐西虽然是个大叔了,看起来倒是精力旺盛呢。”
才三十二岁就被称为‘大叔’,马齐西如果知道,八成会气得横眉竖眼。不过在贫民窟,相差十岁代沟就很深了。
连未满十五岁青少年所组成的吉克斯,都被说成了‘新人类’。
他们的思考回路,狂暴到连二十岁出头的凯伊他们,都不禁要皱起眉头。
只是就连凯伊也没察觉,刚从卡迪安出来的利奇所率领的拜森,在他们的上一代之间也有同样的批判。
如果知道,大概所有成员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开什么玩笑,把我们跟那些家伙混为一谈,简直令人作呕。’
“说到这种事,路克,你才要小心哪天会不会在暗处,肚子突然被谁刺一刀吧?”
“我早有心理准备啦。”
大言不惭的路克,是大家公认的‘处男杀手’。
只管吃,绝不会陷进去,所以总是始乱终弃——很多人背地里这么说他。不过,大半可能出自想吃却吃不到的人的嫉妒。
“马齐西被逼到这种绝境,很危险吧?”
“你是说他会由爱生恨?”
“不可能啦,你们不要胡说八道。”
把诺利斯的牢骚当下酒菜,大家嗤笑一番后,紧接着是泄了气般的沉默。也不知道是谁,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声。
大家聚集在老地方,悠闲地任凭时间流逝。这之中,只有凯伊不时注意着时间。
路克微微扬起嘴角说:
“喂,凯伊,你不是有约会吗?快去啊,不必为了道义在这里陪我们。”
失踪了半个月,凯伊并没有刻意找借口解释。其他人显然认定他碰到了跟下半身有关的麻烦。
凯伊并不想被当成性无能,也没有怕人知道的性癖好;但与其被执拗地追问原由,他宁可他们这么想。
他怎么也无法告诉他们——自己是中了基里耶的圈套,被卖给了塔那古拉的菁英。
倘若前成员们知道了,不论是难以置信或嘲弄,都会让他颜面尽失。
不过这件事让他跟利奇产生某种芥蒂,大家似乎都看出来了。
(为什么呢……)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啊是啊,我们不会那么不知趣。”
从诺利斯的语气可以听出,他已经认定那个‘约会’对象是谁了。
也难怪,因为那个该在场的人不在场。
默默喝干了酒的席德,眼神更明显暗示着‘快把这件事解决了吧’。还带着一点谴责。
气氛尴尬时,总得有一方先屈服才能重修旧好。不管理由为何,成员们似乎都已认定先屈服是凯伊的义务。
凯伊不否认。
最重要的是,这已无关既定意识的问题。而是他自己也这么想,才决定与利奇碰面。
离约定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那么,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凯伊说着,缓缓站起来。
“哦,再见。”
“慢走哦……”
“好好亲热一下,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哦。”
可能是凯伊自己还没完全释怀,总觉得路克式的调侃听起来像过分的嘲讽。
显得慵懒疲惫的利奇,脖子上刻印着吻痕,仿佛凯伊所不知道的某人正借此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光看到那个吻痕,凯伊就觉得喉头一阵麻痛,事件后的尴尬感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这样是不是太娘了呢?)
他强忍住自嘲的笑,却怎么也挡不住苦涩的汁液在嘴里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酒吧的门发出难以形容的恐怖倾轧声用力扭开。
一阵呆滞。
一片愕然。
每个人都转过头去,张大了双眼。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喧哗吵杂瞬间安静下来。全身黑色武装的男人们蜂拥而入。
突然——惊愕孕育出屏息般的沉默,冻结起来。
“不要动!”
“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犀利的警告更紧紧捆住所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现在,他们眼前正上演着什么?
不知道理由,也不知道意义——
混乱的思绪,拒绝了不可能的现实。
但是,看到手持雷射枪威吓的武装集团,大家只是吓得目瞪口呆,没人敢表现敌意无谓叫嚣。
显而易见,这绝不是今晚的大惊奇余兴节目,也不是谁特意安排的恶作剧。
微醺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所有人血色尽失。
这个武装集团不是克瑞斯的自治警察。
究竟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莫名其妙的惊愕,让思考麻痹、短路。
就这样,在一声干咳也没有的寂静中,几个穿着长外套的男人,有意无意地露出银色金属警棒,从武装集团背后走出来。瞬时,仿佛冻结的沉默抚过背脊般,所有人的脸色都更加苍白了。
男人们所携带的‘那玩意儿’正式名称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有人亲眼见过,有人只听说过,而在贫民窟的通称则是‘Shockeye’。因为若被那根不到二十公分的棒子前端碰到,就会产生眼冒金星的冲击。即便力道再轻,最凶暴的男人也会当场昏厥。
运气不好实际体验过的人——亦即在米达斯失风被捕者,都会变成半死不活的废人,几无例外。
所以就算正式名称不明,它的威力、效果以及携带者是何许人,在贫民窟也无人不晓。
知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武装集团,就是米达斯的治安警察,那种冲击蕴藏着无法形容的恐惧,紧紧勒住了他们的脖子。
米达斯的警察来做什么?
以健全娱乐为卖点的巨大欢乐城米达斯,严禁携带枪械进入。
但是,任何社会都难免有特例,米达斯亦然。
以确保市民及观光客安全为第一优先,是治安警察的责任。
治安警察包括穿着银灰色机动服的巡逻队、保护重要人物的秘密警察,以及一身黑衣被称为DM(黑衣军团)的刑事。
DM在贫民窟恶名昭彰,在米达斯则是人们仰赖的正义使者,但也是大家私底下恐惧的对象。据说,他们只要亮出Shockeye,暴动就会当场冻结。
但截至目前,米达斯的治安警察不曾越过第9区的界限来到贫民窟。
因为,米达斯的市民都有替代ID的活体晶片‘PAM’——男性嵌入左耳,女性嵌入右耳,这个晶片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范围。市民等于被无形锁链绑着,米达斯的治安警察也不例外。
自卫队会猎杀在自己地盘上惹是生非的害虫——贫民窟的杂种,并且异常执着地赶尽杀绝。但米达斯的治安警察不同。不管是巡逻队或DM,都不会为了业绩,特地举发已逃回巢穴的小混混,他们没有这种闲工夫。
这种米达斯特有的幕后真相,贫民窟的人不得而知。
他们一直以为,把自己当成敌人的自卫队和治安警察,绝不会跨界进入贫民窟。因为贫民窟属于某种治外法权,再加上克瑞斯是米达斯的垃圾场,被视为避之唯恐不及的蛇蝎之地。
知道自己被视为眼中钉,当然不会有人傻到想亲近那些人。
而且,米达斯把贫民窟再怎么渴望也得不到的东西都具象化了,更引发贫民窟的反感。
贫民窟是在官方地图上被完全抹消的特别自治区。
但仅止于地图上,所谓的界限也是若有似无的幽灵界线。
厌恶。
……反感。
嫉妒。
……羡慕。
基于这样的因素,贫民窟与米达斯间的单向人潮向来清楚明确——直到昨天为止。
今晚,绝不可能出现的治安警察全副武装闯进来了。几乎已成定论的想法,在一夜之间被彻底颠覆。
对于无处发泄贫民窟的闭塞感而去米达斯闯荡,以追求刺激与实际利益的贫民窟年轻人来说,这件事带来了两种不同的冲击。
一个冲击是,以前即使在米达斯失风被追,只要逃回贫民窟便可确保人身安全。但这层防线现在彻底瓦解了。
另一冲击则是,闯入的治安警察全副武装郑重其事。
贫民窟年轻人的闹事——发泄长期倦怠感的帮派斗争稀松平常。但就像在有限地盘内的布阵游戏,只会挥舞经过改造的金属管,从来不曾有过重武器的激烈枪战。
因为,克瑞斯是以放弃重武器为条件,换取塔那古拉承认其为独立自治区。所以,自治政府严格遵守这样的约定。
不,应该说,由于贫民窟彻底管制枪械,克瑞斯才能成为米达斯的特别自治区。
这个只有男人的扭曲世界,无处可逃,有的只是腐化的自由。充斥的闭塞感,让人永远也逃不出化脓溃烂的日常。
在堕落的日子里随波逐流,大家都差点忘了,真正可怕的不是米达斯,而是塔那古拉。
虽被认定为自治区,克瑞斯仍是米达斯的一部分。即便从官方地图上被抹煞,这事实依旧不会消失。
克瑞斯处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监视下。但这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永远不会公诸于世。
所以贫民窟的居民对于塔那古拉的认知,就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世界’。
事实证明,他们可以在米达斯闲晃,却连塔那古拉的大门都进不了。
在克瑞斯,没有人会想非法制造武器,也没有那样的技术和资金。更孕育不出企图破坏米达斯的野心,或恐怖行动的思想。
就这个角度来看,大胆踢开贫民窟的常识,炸掉前拜森成员聚集处的吉克斯,其疯狂行为可说是异端。
克瑞斯是米达斯的垃圾场,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激起米达斯市民的厌恶与优越感。
这不是什么比喻,也不是半开玩笑的嘲讽,而是俨然且不争的现实。
尽管如此——
现下没有人能确实掌握在自己眼前发生的状况。
大家都知道,这不可能是假设性的现实,但仍旧不禁自问——
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感情被活生生的现实撕裂,思考嘎吱作响。他们各个张大双眼,敛声屏息。
看似DM首领的男人,露出一一扫视的眼神说:
“基里耶在哪?”
口吻跟冰冷视线一样,有种不容分说揪住他们胯下般的独特威压感。
瞬间——众人一阵恍然大悟地哗然。
米达斯治安警察到来的——理由。
把他们推入惊愕深渊,令人背脊发凉、喉头紧缩的——理由。
原来在于基里耶,稍微减缓了他们的惶恐与害怕。
在一无所知下被挑起莫名的紧张,任谁都会背脊痉挛。现在知道个中原因,起码可以想办法应对。
只是,在枪口下被DM紧盯着,紧绷的身躯还是无法放松。
“异色双瞳的基里耶在哪?”男人又问。
沉默只微微动摇,没有被打破。
贫民窟的居民并不清楚米达斯的实况,连对方的组织图也无法正确掌握。同样地,DM也不了解贫民窟的现状。
不,是不需要了解。对治安警察来说,贫民窟的杂种是比脚下垃圾还不如的存在。
米达斯市民对贫民窟的厌恶与侮蔑,已经根深蒂固。连向来极端压抑情绪流露的DM也不例外。
对DM来说,今晚是特别的出勤任务。他们从来没想过,会被派来这个禁忌的垃圾场。
收到的资料只有‘基里耶’的大头照和档案,没有清楚记载羁押嫌疑。尽管如此,还是得迅速完成被交付的任务,以维持治安警察的威信、DM的尊严。
“我们调查过,基里耶常泡在这里。隐瞒事实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男人用低沉的嗓音恫吓。
既然来到这种地方,就不会空手而回——个中含意虽没说出口,锐利的眼神却比话语更具威力。
“他在哪?”
压抑情感的声音颇具张力,与冰冷的眼神一样,背后都潜藏着凝聚黑夜寒气的狰狞凶猛……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清楚知道,那跟贫民窟用来发泄不满的帮派斗争,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被男人强烈视线扫过的人,都敛声屏气低下头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吓得连这样都做不到的人,只能紧绷着脸,僵硬地把视线指向凯伊他们那一桌。
仁义。
——骨气。
——气概。
一概萎缩。
……中端。
………消失。
绝不会把同伴出卖给不时亮出Shockeye的米达斯DM!
到了这地步,这样的意志、坚持、胆识……全都没了。大家都不想被武装的治安警察瞪视,谁也战胜不了这种本能的恐惧。
对了——
说不定以前的拜森成员,有办法克服这困境。
应该可以。
……一定可以。
他们彻底歼灭了吉克斯,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说不定可以跟DM打成平手。
他们说不定可以……
不可否认,很多人脑海中闪过这种类似祈祷的想法。
当然,那纯粹是在确保旁观者的立场,知道火花绝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才会产生的好奇心。
而且,无论如何都需要活祭品来收拾残局;这点毋庸置疑。
既然如此,这个活祭品绝不能是自己,应该由多少跟基里耶有点关系的人来承当。
保身,魅惑了人们的眼睛。任凭感情作祟,以自己的利益扭曲现实。
现场没有人感到可耻,也没有人苛责这样的事。
但是,对突然被拉到事件最前方的凯伊他们而言,非但是出乎意料的大惊诧,也是再次被基里耶连累的倒楣祸事。
(为什么……会这样?)
凯伊不由得咬牙切齿。
吉克斯的事也就算了,基里耶还害他因为疑云重重的宠物事件,被软禁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被放回来,却跟利奇起了疙瘩。都还来不及处理,现在又因为基里耶而碰上米达斯的DM。
(真是的,开什么玩笑嘛……)
对他们来说,基里耶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瘟神。
(基里耶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天大的事?)
没说出口的其他人,心中当然也不免犯嘀咕。
(不好了。)
(完了——)
(糟透了……)
然后强撑起精神,不让DM看出心中的动摇。
他们的经验值虽然远不及DM,毕竟也经历过大大小小征战,多少有所自负。
然而,当男人迈开沉稳脚步缓缓走来,他们还是强烈感受到,一股不曾有过的恐惧掠过全身。
(可恶。)
(来真的啊——)
(开什么玩笑!)
(干…干嘛?)
“基里耶在哪?”
男人停下脚步,以锁定目标的口吻直逼路克。
既无义务庇护基里耶,也不想逞能跟DM作对的路克,淡淡说出他所知道的事实:
“最近都没见到基里耶,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
却掩饰不了声音的颤抖嘶哑。
男人与路克四目瞬间交瞪。霎时——
男人毫不留情的铁拳袭来,被打得东倒西歪的路克滚出了沙发。
以此代替初见面的问候未免太过震撼,惊得张口结舌的人们不由得一阵哗然。
路克趴在地上呻吟,男人又面无表情踹了他侧腹部一脚。瞬间,仿如那股疼痛蔓延开来般,哗然声戛然而止。
路克发出惨叫声,痛得昏了过去。
眉毛没动一下的男人瞥了路克一眼,又选定下个目标诺利斯。
“基里耶在哪?”
他重复同样的问题。
“我们…没骗你啊。”
看到他对路克不容分说的暴行,诺利斯的神色声音都明显紧绷起来。
“那家伙自从手头宽裕后,就几乎不见人影了……”
不管男人相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诺利斯无法做其他回答。
他并不想讨好或谄媚米达斯的DM,就算想,不知道的事还是不知道。
但是,男人面无表情地用鞋尖深深戳进诺利斯的肚子。
“唔…啊……”
诺利斯惨叫一声,趴倒在桌子上。
看到继路克之后,诺利斯也惨遭凌虐毫无招架余地,勃然大怒的席德站起来说:
“我们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但也只是昙花一现。
还来不及骂出下一句,席德已莫名其妙翻着白眼倒地了。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恐怕连席德本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
正屏息看着事态发展的那些人,应该也觉得那光景很不可思议。
此时……
‘嘎锵!’响起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比平常伸长好几倍的警棒,在男人手中恢复了原状。
大家这才知道,让席德昏倒的元凶就是‘Shockeye’。
不会吧?怎么可能……真的吗……?
亲眼看到DM携带的警棒具有伸缩自如的机能,众人都惊愕得哑口无言。
刹那间,一阵寒颤油然而生,伴随着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不露面,你们应该也猜得出他会去哪吧?”
男人冰冷的视线直直射向凯伊,吓得他直咽口水。
纵使现在已经解散,凯伊毕竟曾是‘拜森’的左右手,多少有过莽撞之举受过伤,当然也很习惯打打杀杀的暴力事件。即便从帮派斗争退隐,弱肉强食仍是贫民窟默认的规矩。
但是,DM冷冷展现的暴力过于残酷甚或不留余地,在本质上跟贫民窟完全不同。
对手太强大了。这是凯伊真正的心境。糟透了也倒楣透了。
老实说,他很害怕。怕得两脚直颤。
自从那件事以来,基里耶就没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当然啦,基里耶脸皮再厚,还是有个程度。
不,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基里耶住在哪里。
基里耶会大剌剌地接近他人,却从来不谈自己的事。他就是这么一个神秘主义者。
对他毫无兴趣的凯伊不会加以追问,自然猜不出他的行踪。
他只能跟其他三人一样,重复那句‘我不知道’。
突然,男人嘴角微微扬起刺人的冷笑。
刹那间——
全身鸡皮疙瘩直冒。侧腹部抽搐痉挛,一阵寒意掠过背脊。
冷不防地,男人一脚踹向凯伊的侧头部。
‘唔…啊…!’
凯伊反射性用双手保护脸部,但强烈的冲击还是把他整个人抛了出去。
脑浆晃荡摇曳,紧闭的眼睑深处闪过一道红光。头部滚沸烫热,痛入了脑髓。
扑通扑通猛跳的心脏就快炸开。
男人揪住凯伊的前襟,展现他锻炼有成的肌肉怪力,只手把凯伊拎到自己眼睛的高度。
“怎么样,现在想起什么了吗?”
“我……不…知……”
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给了他一巴掌。
“那么,谁会知道?”
渗出血的受伤嘴唇颤抖着,凯伊虚弱地摇了摇头。
男人的脸色更加凶狠了。
“这样啊。那我就把这里的人一个个抓起来打,直到你想到为止。”
瞬间,自以为只是旁观者的人们一片骚然。
﹡﹡﹡﹡﹡⑶
雨冷冷地下个不停。
基里耶藏身在倾圮的大楼废墟缝隙间,战战兢兢窥视着四周。
连昏暗的街灯都没有,周遭一片漆黑。
没有任何东西在黑暗中蠕动,只有不曾停歇的雨声回荡着。
他屏住气息纹风不动,却还是安抚不了满心的不安。扬起惊恐而游移不定的视线,摇摇晃晃爬入了雨中。
但是,他要去哪里呢……?
该去哪里呢?
基里耶自己也不知道。
(我要赶快逃……)
只有这个强迫观念扭曲了他的脸。
他踉跄地跑着。
颠踬、绊跌,仍强撑起嘎哒嘎哒发抖的脚再站起来。
连感觉疼痛的余力都没有,回过神时已来到聚落区附近。
心跳狂乱地冲撞着肩膀,胸口像针扎般疼痛。
拖行的脚有如铅块股沉重,身体冰冷入骨,牙齿喀叽喀叽作响。
尽管如此,基里耶还是不肯歇息。
他要往前走,多走一步也好。
他要去更远的地方——。
就这样他攀附着墙壁,在肮脏巷子里狼狈徘徊。
但是,光靠气力拖行的脚已撑到极限,滂沱大雨也越下越大。
他摇晃、跌倒……趴躺在垃圾中。全身瘫痪,四肢怎么奋力挣扎都没有用。
他这才发出了呜咽声——很长、很长的啜泣,就像紧绷到极限的东西噗兹断裂。
(…可恶……)
不久,呜咽变成咒骂般无意义的喃喃自语,基里耶无助地仰天长啸,半无意识地叫着:
“谁来……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利…奇……利奇、救救我!”
﹡﹡﹡﹡﹡⑷
克瑞斯——西区聚落24。
利奇湿淋淋地回到住处时,已经过了二○:四○。
气温骤降的夜雨,冷得叫人受不了。
防泼水的御寒风衣外套挡雨效果有限,被雨淋得又湿又重。鲜艳的银蓝色已然变色,身体冷入了骨髓。
穿旧的黑裤子也难以幸免,连内裤都湿透了。
(可恶。)
他不由得啧啧舌。
(可恶……)
是冷得心浮气躁吗?
(可恶……)
还是这副狼狈样叫人生气?
或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愚蠢怒从中来?
头脑一片混乱整理不出头绪。
不管怎样,现在得先把冰冷的身体安置好,再来思考其他问题。
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还在颤抖,他脱去衣服,立刻冲进了浴室。
从头上、四面八方喷洒过来的热流刺激全身,逐渐缓和冻僵的颤抖。利奇动也不动伫立好半晌后,才恢复神智深深叹口气。
这时——
安装在浴室内的终端机讯号灯闪了起来。
(咦……?)
他想可能是凯伊打来的电话,立刻关小了水量。
然而那不是电话,而是告知有人来访的门铃讯号——并且,是不知道设定暗号的访客。
(干嘛啊……)
他咂舌咒骂。对产生那么一点期待的自己感到生气。
这股气转化成对来历不明访客的愤怒。
(快滚啦!)
他恢复原来的水量,又轻轻闭上了眼睛。
贫民窟的防犯意识绝对说不上高,但却会彻底负起弱肉强食规则下的自我责任。
没人想把坏事正当化。只是,错就错在让人有机可乘的一方。
贵重品被抢根本不算什么,说得夸张点,除非发生命案,否则有人闯入强奸,警察也不会出动。不想被伤得痛哭流涕,只能采取某种程度的自卫措施。
在下雨夜晚来访的客人,当然更要防备。
自从前几天的伊森事件以来,利奇更注意安全防护了。
那一晚,熟睡时被轻易闯入。虽说是醉到步履蹒跚,还是很大的震撼。
他并不打算在这里长住,但最好还是做好安全措施。
身体的颤抖终于停住,却还没有暖到心底。
橘红色的讯息灯还闪烁着。都闪了这么久,也差不多该死心走开了,这个访客却出奇固执。
(到底是哪个混蛋啊?)
利奇不悦地咂舌走出浴室。
突然发现不绝于耳的门铃声响彻不算大的整个屋子,吓得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在浴室时被淋浴的声音淹没听不见,他几乎忘了门铃会一直响个不停。
(我真糊涂。)
一定是冷得连大脑都冻结了。
平常一点都不觉得怎么样的门铃声,今天听起来特别凶恶。
他扯过浴袍,皱起了眉头。
(不会是故障了吧?)
要不然就是恶质的恶作剧。
震天价响的门铃声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干嘛啊……)
被凯伊放鸽子而低落的心情,现在更沉滞了。
然而再怎么心浮气躁,利奇也不会笨到猛地打开门。
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这就是贫民窟的现状。吉克斯那件事已经做了了断,却不代表就此划下休止符。
凡事太过谨慎,躲在家里不出门是有点可笑,但至少要先做好万全准备再行动。
他打开对讲机萤幕,看到陌生的男人。
(谁啊?)
男人螫人般的锐利视线瞪着摄影机,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吧。
状况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利奇当然跟这个年龄层的人没有往来。不止是话不投机敬而远之,主要是对方也不会自己靠过来。
并非因为他是利奇才这样。而是步入不算‘年轻’的世代后,吃饭喝酒的地方——亦即平日栖息的领域,自然会划分开来。唯一的例外,就是寻欢时觅对象的场所。
那双冰冷犀利的眼睛,比猛按电铃不放的执着更可怕,看得利奇眉头紧蹙。
可能的话,他很想就这样躲起来。那种类似冲动的情绪舔过他的背脊。
偏执狂的跟踪者,伊森一个人就够了。
——别开玩笑了。
更重要的是,他可不想再遇上什么不测了。
他真的这么想。
后颈一阵麻刺,那是不祥事件的前兆。
男人紧贴着门无意离开,应该是确定利奇就在里面。
现在匆忙关掉屋里的灯也太迟了,利奇苦恼地歪歪嘴唇。
“谁啊?”
他只得无奈地透过对讲机询问,男人没有回应。
但是,震天价响的铃声突然停止。
男人的表情隐约产生变化,让利奇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什么事?”
‘不想门被破坏的话,就赶快开门。’
男人的第一声是带着浮躁的恫吓。
声色低沉浑厚而阴沉,带着在腹部深处震荡回响般的重量。但是,跟伊森给人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毋庸置疑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却已不能不加理会。要不然,男人恐怕真的会破门而入。
他强忍住咂舌的冲动解除门锁。
霎时——
黑光闪闪的枪口立刻伸入刚拉开的门缝,硬是撬开了门。利奇不由得猛然后退。
除了萤幕上的男人,还有两个全身黑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人,以飞快的速度冲了进来。那身手绝非一般人。
(…………)
他无法意会,这种场面不该在这里出现,思绪……不,是感情,完全跟不上这样的步调。
只能张大一双黑眼睛——无话可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
在枪械严格管制的贫民窟,只有自治警察会携带雷射枪。但眼前这些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贫民窟的自治警察。
男人们荷着枪,在屋内展开地毯式的搜索,从床底下搜到衣橱内。
他们在找什么?
有何目的?
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任何说明。
这么搜,还搜不到他们要的东西吗?
或者,这只是搜索失物时的既定程序,是正式搜索前的问候?
男人们无言地交换视线,又把枪口朝向了利奇。
这时候,利奇的大脑稍微清醒了。
(这些家伙干什么啊……)
恢复神智后,开始对陌生的异质感产生厌恶。
要说不怕抵住他的枪口,是骗人的。但发现男人腰间携带的东西是Shockeye时,惊愕超越了恐惧。
(他们是米达斯的DM?)
——为什么?
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惊愕。
疑惑。
……不解。
利奇知道,直言无忌称他们为垃圾的米达斯DM,也逃不出‘PAM’的魔咒。
可是为什么?
现在竟然越过不该越过的界线——为什么?
利奇自认他的消息面不算灵通,但米达斯的治安警察来贫民窟这种事,他还真没听说过。
倘若真有这种事,恐怕贫民窟早已慌成一团了。
到昨天为止,因为有‘PAM’这个绝对煞车器,人潮都还是从贫民窟出去的单向通行,如果没了那东西……
这是想都不愿去想的事。
他多么希望呈现在眼前的这个现实,是最初也是最后的逼真幻象。
“利奇吗?”
银灰色头发剪得极短的男人,叫出利奇的名字。利奇马上感受到非幻象的真实沉重感。
但是,把他家搜得乱七八糟后,还把枪口对着他……再附注似地确认他的名字,更令他感到不快。
“是又怎样?”
利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没好气地说。
不是反弹,而是厌恶。
——怀疑。
目前……虽有不明就里的惊愕与困惑,却没有胡思乱想的不安。
明艳的黑瞳,与银灰头发男人蒙上薄冰般的视线交接,毫不畏惧地反弹回去。
不过,还不至于逞强去挑衅DM。
不知是把他那种态度看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目中无人,抑或有欠思虑的虚张声势,男人更狠狠盯着穿着浴袍、任凭水滴淌下的利奇。然后,动也不动眉梢高压地说:
“去换衣服。”
不容辩驳的语调中,带着惯于命令的刚强。
但是,比起一个眼神就能让黑市那些牛鬼蛇神噤声的卡杰的冷硬口吻,多了那么一点感情的微温,也没有伊森那种残酷无情令人颤抖的绝对威压感。所以,利奇当然不怕这样的男人。
只是——
他非常清楚,漠视TPO(时间、地点、场合)做无谓的抗拒,有多么愚蠢。
自尊不是用来炫耀的,只能当成最后的煞车器——他这么想。
“我知道了。”
他顺从地转过身去,感觉男人的视线正火辣辣戳刺着背部。
﹡﹡﹡﹡﹡⑸
米达斯治安警察总部,悄然伫立在大雨中。
被雨水淋湿变色看起来沉甸甸的灰色外观,没有任何惊艳之处,有的只是单调和森严。在以鲜艳夸张的崭新设计震慑世人的米达斯里,更显突兀。
看到这么格格不入的景观,利奇眉间蒙上了阴霾。
(麻烦了……)
他万万想不到,会被突然闯入自己住处的入侵者——DM强行押入空中汽车,带到警察总部。
原本以为男人叫他换衣服,是不想看到他穿着浴袍、头发湿淋淋的模样。
全然没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他只能告诉自己,这就是所谓的祸不单行。
究竟——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想知道的事太多。但抓他的男人们却沉默阴森,毫无赘言。
不,是好像连正眼看贫民窟杂种都会弄脏视界般……瞧也不瞧他一眼,完全地‘漠视’。
他的神经没那么脆弱,感觉再不舒服也还能自处,可是心浮气躁到极点,就觉得车内气氛益发难以忍受。
这么一来,难免臆度起被莫名强行带走的背后阴谋,就连利奇也逐渐焦虑起来。
为了发泄平日的闭塞感——当然,还兼具追求刺激与利益,贫民窟的杂种都会去繁华的不夜城米达斯游荡,就像青春时代特有的一种必经仪式。
在这样的米达斯失风被捕的贫民窟杂种,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但凡贫民窟的居民都非常清楚。
会被打到脸部变形。
会被踹到内脏浮肿。
会被凌虐到骨头移位折断。
各区域的自卫队,手段更是残酷。只要被发现是贫民窟的杂种,光走在路上就会被借故围殴——当然是拖到不为人知的暗处。
没植入‘PAM’的杂种混在观光客里,理当分辨不出来。但不知他们是如何辨识的,最近连偷袭都不稀奇了。
就算因此死了人,治安警察也会默不作声。
没有市民权的贫民窟杂种,没有任何权利或补偿,这就是现实。
这里不是利奇的地盘,是DM的领域。这样的考量闪过大脑边际,利奇咽下了滑到嘴边的苦涩怨气。
不觉中,MPC(米达斯警察总部)的顶楼车库,就像华丽的霓虹灯洪流中突然凹陷的黑洞,把空中汽车吸了进去。
空中汽车伴随着轻微振动着地后,车库便连同车体降下,关起了天花板。完全静止后,利奇被轻推着背部下了空中汽车。
成员中看似阶级最高的银灰发男人走在前面,利奇被两个男人紧紧夹住两腋走在后面,还有一个男人在更后面戒备。利奇完全被困在四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中。
好像四面绝壁,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虽然没有铐上手铐或脚镣,感觉却好像把他当成了穷凶恶极的犯人,而非只是相关参考人。
但是,不管贫民窟的杂种怎样主张个人权利,米达斯的DM都不可能当一回事。
走了一段路后,接着搭乘电梯。
只是在电梯前踌躇一下,利奇就被狠狠推了进去。
他猛地往前栽,整张脸撞在银灰发男人的胸口上。
“好痛……”
惨叫一声旋被抓起。男人像制动装置般的手臂果然如外表所见,完全没有柔软的触感。
(该不会只有骨头和肌肉吧?)
是日常训练锻炼出来的成果吗?还是拜肌肉强化所赐?比起有终极人工体之称的伊森手臂,硬梆梆的男人手臂骨头更多。
(说真的,简直搞不清楚哪个才是人工体。)
如果有人对他说,包围他的这些男人其实是生化机器人,他也会相信。
(好像没有体温,到底有没有血管啊?)
利奇不由得盯着那只抓住他的手臂看。
‘你们到底是不是人啊?’
所幸,没脱口说出这句话。
男人只扬起了一边眉毛,什么也没说。倒是那个推了利奇一把的男人直立不动,用极度紧张的声音说‘对不起!’。
不过,这都不关利奇的事。
从最顶楼一口气降到地下二楼,门无声地打开了。
在此撤除了两个人的戒备。
老实说,他松了口气。要是出了电梯还处于绝壁状态,那他铁定受不了。
他们以通风度比刚才好很多的三明治状态,走在亮得有些刺眼的通道上。视野仿佛一下子变宽阔,心情也稍微放松了。
通道就只是通道,除了几个嵌在墙壁上的门外,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
但是,想到这就是名闻遐迩——对贫民窟杂种来说是恶名昭彰的警察总部内部,他的视线就不由得左右游移。
这里是他一点都不想来的禁地。
对贫民窟的年轻人来说,这里是不折不扣的‘鬼门关’。被带来这里的人,无一能够全身而退。
肉体、筋骨、精神都会被折磨到不成人形,最后像垃圾般扔出去,借以杀鸡儆猴。
在这样的禁忌场所,他将面临怎么样的处置……说没有不安是骗人的。
他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天之骄子,不由分说就被强行带走,很难不生困惑。况且在这种状态下,也不可能乐观到把负面因素都往正面思考。
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大可不必害怕,也不必卑躬屈膝——他这么想。
当然,这只是利奇个人的想法,无关DM。只要是贫民窟的杂种,正义、道理、权利全都会没入黑暗中。
受点皮肉之苦也无所谓,以平常心处之。利奇坚定地告诉自己。
唯有处变不惊,才不会让人有机可乘……不,应该说那是不会迷失自我的唯一防护墙,利奇有过深切的体会。
当他生活在克瑞斯的养育中心‘卡迪安’时;
当他被称为拜森的首领时;
当他以‘黑发利奇’之名,优游于黑市时。
利奇的信条从未改变过。
却只对一个人无效,那就是伊森。所以,他的胯下又被戴上了宠物环。
八面玲珑、心狠手辣,无情的绝对权力者。
他落入计画周详的陷阱逃不出来,惨遭囚禁,被无法理解的‘执着锁链’五花大绑,苦不堪言。
被豪夺、摧挫——不得不折服。
而且,那样的屈辱不断化脓溃烂,连身体深处都被淫猥的毒素所融化。
喉咙嘶哑喘息,脑髓被快感贯穿而麻痹——无法做任何思考。
然而,利奇至今仍不明白,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塔那古拉最高权力者,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要把贫民窟的杂种豢养在脚下?
‘你不把金发当金发看的刺激感,叫人难以抗拒,连大脑都被刺激得酥酥麻麻。我爱你看我时的不屑眼神,太可爱了,让我好想挖出你活蹦乱跳的心脏在脸颊上磨蹭。’
狂醉到这种地步,已经不能说是低级,而是不折不扣的病态了。拥有超魅力人工体这完美身躯的菁英会说出那种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满脑子想着这些事的利奇,发现在通道上偶尔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都会恭敬地向银灰头发男人敬礼。
(哟…原来他比我想像中还伟大啊。)
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亲自来到贫民窟?
(为什么?)
指名利奇,强行带走的原因是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利奇无从猜测。
他跟米达斯没有任何交集。
过去没有。
现在没有。
未来应该也不会有,除非伊森厌倦了他……
但是——
他还是在没有任何说明、解释、原因阐述的状态下,被当成罪犯般推来推去,每到一个地方就拍照、按指纹、查眼纹……这才激起了利奇的戒心。
(看来……我麻烦大了。)
利奇不记得自己惹过米达斯的治安警察,也没有时间去做那种傻事。但肯定是在不自觉中,被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不管是什么麻烦,既然连米达斯的DM都亲自出马了,这件事恐怕不会只牵扯到利奇。
伊森说:‘我要你彻底清除贫民窟的污垢,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
却万万没想到,他还来不及跟凯伊做了断就发生了这种事。
一定是在利奇不知情下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一个人被排除在状况外了。
——糟透了。
搞不好会……不,恐怕已经上了治安警察的黑名单,这下子可麻烦了。
这不是预感,而是确信。
万一被发现他是伊森的宠物……
万一伊森知道了这件事……
(会怎么样?)
最坏的状况不停在脑中浮现,利奇的脸逐渐失去血色。
反抗。
挑衅。
——自虐。
在艾欧斯的三年间,利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桀骜不驯。
逞能好强。
——冥顽不灵。
如同伊森对他的嘲讽,是一只不知何谓‘折服’,把自己以外的人都当成敌人,倔强执拗的‘山猴子’。
那期间,他也做过不少让伊森颜面尽失的事,但这回恐怕没那么简单。
艾欧斯可以说是与外界隔绝、品味低级的‘鸟笼’。
深信出生证明那张纸是唯一存在价值的宠物们,对饲主完全顺从,却高傲、阴险、幼稚……且脆弱。
他们视美丽、狐媚、淫荡为最高美德的铭印,让贫民窟出生成长的利奇觉得厌恶、无耻。
然而,瞧不起利奇这个杂种,敌意表露无遗的他们,一定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是可怜的性玩具。
恐怕要等到他们被注销宠物登记面临废弃处分,从鸟笼被送往米达斯娼馆时,才会真正了解这种事吧。
但利奇并不曾同情过他们,或沉浸在莫名的优越感中。
因为轻视纯粹被当成宠物培养的他们,就是嘲笑没有正式ID而遭避忌、被称为垃圾的贫民窟杂种的自己。
只是也没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逃避眼前的现实,不想知道真相的怠惰,难免会被嘲笑无知。
但是,人的价值观各自不同。出生星球不同,甚或同一国土而人种不同,真相就有可能大逆转。
倘若,不知道真相可以平静度日,那也没什么不好。利奇在卡杰手下当送货员时,有过这样的深切体会。
所以,在艾欧斯的三年间他虽然有仇必报,却不会全盘否定他们的言行举止。
要把真相公诸于世,一定会带来某种程度的痛苦。既然如此,不必知道的真相,最好永远隐匿起来;这也是另一种真相。
被豢养在伊森脚下时,他对利奇的宽大,或是让利奇背脊发凉的残酷,都超出了利奇的理解范围。贫民窟的杂种利奇,与塔那古拉的金发伊森,价值观大不相同,利奇根本不知道伊森的临界点在哪。
现在回想起来,伊森对利奇旁若无人的言行举止会那么宽大,应该是因为艾欧斯是被隔离的鸟笼。
所以他不禁觉得:
(这回……事态严重了。)
在一阵推来推去最后进到这间个室时,他觉得颈子一阵灼热。
这个小房间只摆了看似坚固的桌子和随处可见的椅子,其他什么也没有,是个煞风景的房间。
天花板安装着摄影机。
如果利奇没记错,那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可以放大画面的监视摄影机。
艾欧斯到处都有这样的摄影机,只是隐藏得天衣无缝。
大概是为了监视宠物吧。但唯一注意到的利奇却不曾理会,而其他宠物恐怕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是谁在哪里看着,集中管理室都会清楚听见这里面的对话。反之,如果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个秘密也绝对不会外泄。
总之,太大的空间反而给人阴森感觉。
从贫民窟来到这里,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话语外,没说过什么的银灰发男人,隔着桌子与利奇面对而坐。
暗红色头发的部下,威吓似地默默站在利奇背后。
“怎么回事?”
被红发称为‘主任’的银灰头发男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利奇只好自己开口问。
霎时,他可以感觉到背后男人那头红发倒竖了起来。
不管这么问是不是对DM大不敬,或是会被说成不知死活的笨蛋,利奇都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认识基里耶吧?”
“基里耶?”
突然出现这个想都没想过的名字,他愣了一下,立刻露骨地皱起眉头。
“他在哪?”
“你把我从贫民窟拖到这来,就为了问这种事?”
“不止你而已。”
利奇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听说,基里耶是跟拜森这个流氓集团混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利奇想都不用想,立刻明白凯伊片面毁约的理由。
因为想像不到的意外。
知道凯伊不是故意放自己鸽子,利奇顿时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觉得愤怒。
对元凶基里耶感到愤怒;对眼前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男人感到愤怒。
“你就是那里的首领吧?”
简直愚蠢到极点,叫他不知从何说起。
“拜森早就解散了,我不是什么首领。”
竟然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利奇很想这么说,再给他一巴掌。
这么草率的调查疏漏,让人为之气结。
抑郁。
浮躁。
——作呕。
“看来,你们都套好了供词。原来垃圾也有垃圾的仁义道德啊,你们不惜这么做也要包庇他?”
男人淡淡地讽刺。
对利奇等人来说,这是一点都不好笑的黑色笑话。但对方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只是误会一场。
“基里耶是个瘟神,他在哪做什么事都与我们无关。”
利奇干脆把话说清楚。
“米达斯的警察既然要跨越界线特地来到贫民窟,就先取得有用的情报再来嘛,被道听途说的情报耍得团团转,太没面子啦。”
瞬间——
腹部被狠狠踹上一脚的利奇从椅子滚落。
“唔…啊啊啊……”
喘不过气来,好难过。
血液逆流。视界一片鲜红,隐隐作痛。
嘴角痉挛。唯独心跳猛地加快速度,用力敲打着太阳穴。
红发粗暴地抓起利奇前襟,强把他拉回椅子上。
“贫民窟的垃圾说话小心点!”
耳边的低沉咒骂声,带着明显的侮蔑。
克瑞斯是米达斯的污垢,贫民窟的杂种是比自己更低等的垃圾——这就是治安警察的认知。
“你再逞强也没用。”
红发的嘲笑戳刺着耳膜。
利奇已经没有气力再去反驳这样的嘲讽。但一想到任性妄为的基里耶那张脸,他就恨不得把能骂的话都骂出来,以减轻身上的剧痛。
“他在哪?”
坐在对面的银灰发男人问,声音没有丝毫改变。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你们以前常常在一起厮混,起码猜得出他在哪吧?”
(谁跟他厮混啊!)
是基里耶自己这么希望才来缠着他们,缠着‘拜森’这个幽灵名称……
(他才不是我们的同伴!)
当基里耶知道,在街头巷尾传开来的‘拜森复活说’只是谣言,就以最恶劣的方式脱离了他们……
(那家伙根本是瘟神!)
只有基里耶欠他们人情,他们可不欠基里耶。如果知道他的住处,还没挨揍前就说出来了。利奇可一点都不想杠上米达斯的DM。
可是,DM却完全不理会这样的事实。
既然不打算听他说,大可一开始就把记忆再生装置植入他脑里,大肆搜索他的记忆,但DM却不这么做。节省这种时间,恐怕只是想凌虐利奇找乐子吧?
他也气这样的DM,但所有愤怒的矛头都一径指向了基里耶。
最后一次见到基里耶是在橙道。
‘你如果不想断手断脚,就别再让我见到你。’
他撂下这句话,给了基里耶一巴掌。
他再也不想见到基里耶,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可能的话,甚至想从记忆中抹去他的存在。
利奇真的这么想。
恐怕基里耶也一样吧。
不管米达斯的DM是从谁手中如何取得消息,对利奇等前成员来说,都像是抽到无妄之灾的倒楣签——不,是叫人恨得牙痒痒的灾难。
不知道的事没办法说。
对利奇而言这道理很简单,跟DM却说不通——糟透了。
“快说!”
“我说了……我不知道啊!”
瞬间——
刚才被踹过一脚的侧腹部又挨了—拳,利奇扯动喉咙,紧紧攀住了桌子。
(可…恶……)
剧痛中带着不成声的灼热,骨头和肉……发出了惨叫声。
疼痛。
——灼烧。
——倾轧。
痉挛的哀叫声窜过身体各个部位,扭拧变形。
因过度快感而使神经毕现产生痉挛——是他非常熟悉的感觉,然而现在只有迥异的纯粹肉体疼痛,仿佛全身血液都要燃烧起来。
“我没时间陪你玩,快说!”
在治安警察中也算菁英职的DM,以一身黑衣的强悍模样闻名星际联邦内外。
那是确保米达斯安全神话的治安警察的宣传,也是不让观光客玩得太过火而失去羞耻心的示威。
不过,那些人毕竟是提供大笔金钱给米达斯市民的重要‘客人’,因此DM还是有所分寸。
‘奖励’与‘惩罚’。保持两者均衡,才是避免纷争的基本。
但是,贫民窟的杂种不一样。
“快说!”
红发把利奇的头从桌上抓起来,狠狠地掴他巴掌。
此时——
银灰头发的男人——DM的主任马卡斯,戴在左手腕上的超小型通讯终端机,突然发出呼叫讯号。
马卡斯瞄一眼正喜孜孜凌虐利奇的红发部下——杰德,从上衣口袋拿出无线对讲机打开开关。
“什么事?”
‘主任,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
‘是关于代号G:05的事。’
G:05就是利奇。
“他有什么前科吗?”
讯问时的紧急呼叫通常不会是小事,马卡斯立刻联想到利奇果然有什么问题。
‘不是的,他没有那方面的记录,倒是……出现了其他奇怪的资料。’
“什么资料?”
听到部下说得支支吾吾,马卡斯皱起了眉头。
少吊我胃口,有话快说!
——他大可这么说,却被抢先一步。
‘很抱歉,可以请您来一下吗?’
“知道了。”
他关掉无线对讲机。
(其他奇怪的资料……是什么呢?)
他呼叫杰德。
“杰德!”
“是。”
“我要出去一下。”
“知道了。”
“你也一起来。”
“我也去?”
他担心把杰德一个人留下来,杰德会不知节制。
“没错。”
杰德用有些不甘愿的眼神看着马卡斯,但什么也没说。
对付贫民窟的杂种不需手下留情,已然成了一种默契。但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杰德凌虐利奇的样子有点不寻常。
(不过,那家伙似乎很值得凌虐。)
自尊心强,意志也够强,不会三两下就屈服。以贫民窟的杂种来说,算是非常有骨气。
但是,总不能在他招供前就把他整死。
马卡斯有他身为DM的自负。
DM是法律的守护者,也是追缉侵蚀米达斯的罪犯确保治安的猎人。马卡斯的自负就是身为守护者的使命感,以及身为猎人的自尊。但是,除了对米达斯的市民外,对观光客或是被称为流民的非法滞留者,DM也必须是恐惧的象征。
对贫民窟的杂种来说,更应该是恐惧的真髓。
根据去了贫民窟郊区酒吧的其他机动队报告,他们稍微亮出警棒,贫民窟的垃圾就脸色发白直发抖了。
然而,被称为‘前拜森首领’的男人——利奇却不一样。
突然被枪口抵住鼻尖,他难免有些错愕。但知道马卡斯是DM时,既未露出惧怕神色也不卑屈,完全没有这类过度反应。
而且,眼神也不一样。
那不是一般小混混的眼神。
既不是靠着不知死活的傻胆在虚张声势,也不是逞能好强。不止胆量大,更是经历过各种大场面的眼神。
酒和药物,暴力斗争和扭曲的性爱。
只知沉溺在这种糜烂生活中,无可救药的垃圾集团。
他一直以为,贫民窟的杂种都是这个样子。
然后——利奇不一样。
桀骜不驯到目中无人。
(这家伙没那么简单屈服。)
他这么觉得,所以把利奇带回了总部。
心想非驯服他不可。
说不定,利奇有他意想不到的过去,见识过什么大场面。
想到这里,他露出不知是苦笑还是自嘲的笑容,仿佛在对自己说,干嘛为了一个贫民窟的杂种如此伤神。
◆◇◆◇◆
马卡斯和杰德一起离开讯问室,来到同一楼层的集中管理室,室内所有部下都站起来向他敬礼。
马卡斯微微点头回应,在椅子上坐下来。
“G:05有什么奇怪的资料?”
会打断讯问把我找来,想必发现了什么大问题吧——马卡斯带着这样的言外之意看着盖尔。
“是的……他有宠物注册。”
“宠物?”
杰德发出了不合场合的狂叫声。
“你在说什么啊,盖尔,他是贫民窟的杂种呢。”
没错。
(这是个恶劣的玩笑。)
马卡斯没说出口,却有同感。
“他是最低等的垃圾啊,要说梦话也等睡着了再说嘛。”
杰德不屑地说,瞪了盖尔一眼。
贫民窟的杂种成为宠物——就算是玩笑,也离谱得可以了。
但是……
“我也这么想,所以确认过很多次。”
发出紧急呼叫时,盖尔早料到杰德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显得不慌不忙。
“没有错?”
“是的。”
盖尔说得斩钉截铁,把预先列印出来的资料交给马卡斯。
【宠物注册编号Z-107M】
代号‘利奇’
性别♂
黑头发黑眼睛
克瑞斯卡迪安制
最令人惊讶的是,四年前就注册了。
(四年前?怎么可能……会不会是系统错误?)
“眼纹检查进不去。”
马卡斯出神地看着比现在稚嫩许多的照片,面露不知该说什么的难色喃喃道:
“下载限制是第三级机密代号,我早料到他不是一般小混混……没想到大有来头。”
下载限制。
机密代号。
看到这一整排意想不到的陈述,更加深了马卡斯眉间的皱纹。
的确,宠物中心的资料下载是属于机密等级。但不管任何资料,治安警察应该都拥有最优先的下载权。
(宠物相关的事也能列入第三级?)
怎么想都太离谱,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比黑色笑话更恶劣的现实。
从背后看着马卡斯手上资料的杰德,也发出奇特的叫嚷声陷入半僵硬状态。
“这是…真的?”
声音微带嘶哑。
“是的。”
“他是贫民窟杂种喔?是无可救药的邪恶垃圾喔?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宠物?”
似乎怎么都无法接受的杰德急促嚷嚷着。
‘为什么?’
想知道答案的不止杰德,这恐怕是房间里所有人心中的呐喊。
——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
——为什么是贫民窟的杂种?
莫名其妙抽中—张鬼牌,他们无法接受。
不……
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当做没这回事。这样不清不楚总觉得心里不舒坦,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持有人是谁?”
被这么一问,盖尔沉默了片刻。
“我问你饲主是谁啊。”
“应该是塔那古拉的金发。”
马卡斯和杰德都愕然瞪大了双眼,仿佛最后遭到特大炮弹的轰炸……哑口无言。
“因为有防护程式,无法查到持有人的名字。但这个S级代号,绝对是塔那古拉的金发。”
在马卡斯他们到来前,盖尔已经先被这个震撼的事实击倒过,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不过语调还是略显生硬。
“到底怎么回事……金发的宠物怎么会在贫民窟徘徊……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丑闻。”
贫民窟的杂种出现在贫民窟理所当然。但如果是金发的宠物,就另当别论了。
何止是丑闻,根本是藐视宠物法的重大问题。
究竟是……
——为什么?
——为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谜团掺杂着疑问,更浑沌不明了。
通常,被注销登记做废弃处置的艾欧斯宠物,除了几个特殊案例外,都会下放到米达斯。被豢养在艾欧斯的附加价值,就是最后被卖到米达斯的娼馆。
若是金发级的宠物,商品价值更是连跳好几级。因为金发的宠物是学院产的纯血种。
尤其是可以育种的‘雌性’,更会被当成贵种珍藏。因为母体生下的‘孩子’,被认可归娼馆所有。
娼馆的地位,说是以保有多少学院产的纯血种血统来评断也不为过。
宠物法是这些纪律的根本,所以,藐视宠物法等于犯了重罪。
(塔那古拉的金发会藐视宠物法吗?)
不可能。
金发是塔那古拉最尖端的菁英,不可能犯错。
但是……
“这家伙的注册还有效吗?”
“有效。没被注销过,也没有被修改过。”
“那么,这家伙从四年前就被金发饲养了。”
贫民窟的杂种被豢养在艾欧斯,已经是晴天霹雳了,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宠物竟然堂而皇之在贫民窟生活。
(这么荒谬的事可能吗?)
答案是——不可能。
依常理判断,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艾欧斯的安全措施远比米达斯严格,宠物绝不可能从那里逃脱。
“为了慎重起见,跟对方做确认吧?”
盖尔这么说,他不得不怀疑宠物管理中心的系统出了问题。
依常理判断,这应该是最妥当的做法。
“不,不要那么做。”
“可是主任,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这家伙身上并没有证明宠物身份的宠物环啊。”
宠物环是用来取代宠物ID的昂贵饰品。
譬如戒指、项链、手环、脚环、耳环……这些用来给‘宠物’增添色彩的宝石,同时也象征着饲主的社会地位。
随时露出宠物环来炫耀,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已经有这种既定观念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宠物环竟是特别订做的D型。
——不,他们根本不知道宠物环有所谓的D型。
“没有宠物环的宠物,等于没被认定。可是他却……”
“说不定有什么复杂的原因。”
“复杂的原因?”
“没错……”
金发的宠物被放养在艾欧斯以外的地方,是常理无法解释的不合常理。
这种不合常理的事,现在就发生在自己眼前。他们只觉得困惑,完全无法认同。
但是,不能认同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区区DM不可能介入塔那古拉菁英的领域。
“身上没有宠物环,宠物登记却还有效。若非电脑系统出了问题绝不可能。可是这个‘不合常理’,现在明明就在贫民窟徘徊。所以,应该不是单纯的偶然,也不是中心的管理失误,应该是饲主默认了这件事。”
宠物法是塔那古拉的菁英应该遵守的律法,完美无缺的金发不可能跳脱出那样的规则。
部下们听出马卡斯这番话的严重性,一片沉默。
通常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宠物放养。默认这种事的理由是……
若非默认,就是有不得不那么做的隐情。
(到底是什么?)
监控萤幕映出还趴在讯问室桌上的利奇,所有人都凝视着那个萤幕。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就在大家百思不解时,盖尔喁喁说道:
“这家伙……真的是贫民窟的杂种吗?”
“什么意思?”
“宠物档案上的确记载着出生于克瑞斯养育中心,可是,那会不会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假资料?”
“为了什么?”
“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绝对跟第三级的下载限制有关。”
艾欧斯宠物的资料,的确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阅览。但是,看到与宠物相关的机密代号存取权,怎么想都觉得非比寻常。
八成有什么内幕——。
太可疑了,教人无法不这么想,就像是与眼纹检查成双的必然阴谋。
总不会是故意让人起疑的低级圈套吧?
或是,解得开就解解看啊……这样的谜题?
或者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要说是盖尔想太多了,或许是吧,但他就是忍不住。
“贫民窟的杂种是最低等的垃圾啊。谁会那么傻,特地伪装自己的出身混入那种垃圾堆?”
偏见与侮蔑。
憎恶与优越感。
盖尔的发言,只会激起米达斯教育深入骨髓的杰德的厌恶感。
“有些流民是会伪装成杂种潜入贫民窟。”
连一直默默看着事情发展的哈加德,都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是因为迫不得已。”
咂着舌这么说的杰德,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除非是出身行星有特别的长相,或是具有可辨识的因子,否则被称为流民的非法滞留者,为了逃避治安警察的追捕,有不少人会伪装成贫民窟的杂种。
基本上,塔那古拉不允许延长入境时所申请的签证。
签证过期却尚未出境的观光客,会被视为非法滞留立刻遭逮捕。
塔那古拉的入境管理局没那么好说话,不能用‘一时不小心’之类的借口蒙混过去。所有玩过头的恶劣家伙,都会列入黑名单遣送回国。
只要遵守既定规则,米达斯就是不受任何禁忌束缚的天堂。但如果违规,绝对不讲情面。
人是健忘的生物。
有句话说,旅行中不要怕丢脸或失态,过了自然就忘了。
但塔那古拉不允许这种事,只要犯一次错就会遭到制裁。
被列入黑名单的人,脑部会被植入奈米晶片,再也不能进入艾摩伊行星。如果漠视这个法规偷渡入境,或是持伪造护照再入境,一踏上艾摩伊的土地,奈米晶片就会作用导致当场死亡,绝无例外。
旅客申请签证时即先以书面警告,因此不会基于人道考量,再给违规者浪费时间的宽容。也就是说,在米达斯做出丢脸或失态的事之后,若还想平安度过人生,就不能再踏上艾摩伊的土地。
而为了某种目的刻意成为流民的人,为了逃避治安警察的追捕,就会伪装成贫民窟的杂种。因为他们知道幽灵城市‘克瑞斯’,在米达斯是唯一的治外法权。
不过伪装得再好,能否安稳藏身其中就很难说了。毕竟将要面临差距甚大的价值观,以及剧变的生活环境。
贫民窟有贫民窟的法则,不能适应的人会窒碍难行。
“对我们来说,流民和贫民窟的杂种都是垃圾。就像害虫接近寄生虫,最后只会搞到两败俱伤。”
“我觉得流民伪装成杂种,跟金发的宠物在贫民窟徘徊,是完全不同层次的两回事吧?”
语气坚定的盖尔话中别有含意。
“盖尔……”
“是。”
“你是不是想说……那种家伙可能是金发从小豢养的‘Sleeper’?”
霎时,杰德等人都张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们万万想不到,会从马卡斯口中说出这种话。
‘Sleeper’是治安警察之间的行话,指的是为了特殊任务潜入敌阵搜查的人。
据说,正式的部署、人数、面孔、经历都是最高机密。
这些都仅止于传闻,因为没有任何治安警察能确定这种人的存在。
但也没有人能否认。因为,有时会在连自认是警察菁英的DM都不清楚的状况下,传出很重要的情报,或是在绝妙时机发生重大变化。
前些日子,才在治安警察都大感棘手的NEALDARTS发生过大暴动。
所以大家都说,‘Sleeper’是直属于塔那古拉的特务。
如果把利奇当成金发从小豢养的‘Sleeper’,那么,‘贫民窟的杂种是金发的宠物’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或‘宠物未被注销登记却大大方方徘徊在贫民窟’这种破天荒的事,就可以说得通了。
区区一个小混混首领,怎能有如此过人的胆识?这种种不可理解的谜般拼图,只要这么一想,就可以拼出完整的图案了。
“不……我想应该还不至于……”
盖尔微微垂下眼睑说,却无法完全舍弃这样的悬念。
“可是,要归结于单纯的巧合,似乎又太巧了……我怎样都无法说服自己。”
不能说服自己的不止盖尔一人。然而,眼前所见的事实只有这些。
“没有确实的证据就只能推测,即便这个推测是已经很接近黑色的灰色。不过……现在唯一能证实的就是,那家伙是金发的宠物。”
而且严格来说,算是‘意料之外的逼蛇出洞’,跟马卡斯他们正在追查的事件没有关连性。
应该没有……看利奇就知道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强行带走。
米达斯有米达斯的治安警察,贫民窟有贫民窟专属的自治警察。双方没有任何联系,互不侵犯。
对米达斯来说,贫民窟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贫民窟的杂种不值得他们花时间去追捕歼灭。
当然,‘PAM’的行动规范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在DM眼中,贫民窟的杂种只是在他们脚下爬来爬去的虫子。
可是现在,这个定论被颠覆了。
为了区区一个贫民窟的小混混,竟然派DM而非巡逻队亲自出马搜查。而且,也不知道是怎么跟贫民窟自治警察沟通的,他们也默许了。
“我们是受命追捕一个叫基里耶的贫民窟小混混,现在只要专注于此就行了。”
再不愿意、再无法理解,都必须服从命令完成工作,这就是他们的责任。这种事不需要身为主任的他再多说,但马卡斯还是再三强调。
“是。”
只有盖尔回应,不过室内所有人应该都一样绷紧了神经。
马卡斯又下令:
“为了谨慎起见,把这些G:05的资料通通删除。”
这么做,并非怀疑贫民窟的杂种是‘Sleeper’。
马卡斯担心的是:
“如果这档案是真的,那家伙就是金发的持有物。万一发生什么纠纷就麻烦了。”
“知道了。”
身为饲主的金发是怎么样的想法,马卡斯他们无权探索。
就这样,马卡斯拖着新增的沉重感站起身,准备回到讯问室。
◆◇◆◇◆
独自被留在室内的利奇,黑发紧贴在苍白的脸上急促喘着气。
(基里耶那个混帐……)
(那个瘟神!)
(我非海扁你不可……)
他狠狠地暗自咒骂,强忍全身的疼痛。
侧腹部不断痉挛般抽痛着,脑髓也像呼应那股疼痛般隐隐作痛。
不知怎的,疼痛之余思绪却特别清楚。
(基里耶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事?)
不应该出现在贫民窟的米达斯治安警察——而且是DM,拼了命到处在找他,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不过利奇没啥兴趣知道。
再怎么被打被踢,不知道就无法回答。面对无理的暴力,不知道就是最好的防御。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利奇微微张开了眼睛。
马卡斯踩着喀喀喀的特殊马靴声,跟杰德一起回来了。
(休息时间结束了啊?)
利奇咬咬牙。
不知道还要被凌虐多久……想到这点,他的忧郁就超过了痛苦。
跟刚才一样,马卡斯坐在他对面。他以为杰德也会再绕到背后紧贴自己,但杰德并没有那么做。
跟离开房间前不一样,杰德安份地站在马卡斯后面。
(怎么了?)
整个视界疲惫而沉重。但他看得出来,缠绕两人的氛围似乎有了某种些微变化。
“你是金发的宠物吧?”
听到这句颇有含意的话时,那个变化有了具体的轮廓。
(………)
利奇现在的咬牙切齿,意味跟之前完全相反。这种事早在某种程度意料当中,只是一旦真被戳破,那种心情又另当别论了。
被戳破也没办法——他无法这么潇洒豁达。
对他来说,身为‘宠物’是再羞辱不过的事。在艾欧斯以外的地方被人揭穿,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连出身后宫在米达斯号称NO.1的人,在艾欧斯都只能爬到中级,你这个贫民窟的杂种真是成就不凡呢。”
语调出奇地冷淡,既非讽刺也不是贬损。
但听起来就是很刺耳。
如果说,被自尊都化脓溃烂的淫荡锁链捆绑的日子,是所谓的‘成就不凡’,那么,他恨不得立刻跟他们互换立场。
才刚这么想就听到下一句话,利奇一时会意不过来。
“你可以走了。”
他不禁皱起眉头,嘴里缓缓重复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知道自己被释放。
为什么?
不用说,当然因为他是金发的宠物。
除此之外,DM的态度不可能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原来如此。)
利奇默祷了片刻,将涌上嘴角的苦涩咽下去。
‘金发的宠物怎么会在贫民窟?’
马卡斯完全没有探索此事的意思。
刚才还因为他是贫民窟的杂种,无所不用其极地凌虐他呢。
如此剧变让利奇深深体会到,塔那古拉金发的声威远震米达斯治安警察的事实。
(刚才还那么执拗地逼问我基里耶的事呢。)
原来是不想惹到金发啊。
(还真要感谢伊森大人呢……)
他一点都不想炫耀饲主的权力。只是DM自己都屈服了,他也没必要说‘不’。
利奇并不认为自己是‘懦弱地夹着尾巴逃走’。
识时务者为俊杰,对DM或贫民窟的杂种来说,都是一样的真理。
不管内心怎么想,马卡斯不会犯那种愚蠢的错误。因为他跟以前的利奇不一样,有极高的人生经验值。
这只证明了,伊森拥有折服DM尊严的绝对权力——利奇现在才知道。
既然这样,当然要马上离开。
利奇无言地撑着腹部缓缓站起。光是这样,肌肉就发出痉挛般的哀鸣。
他拖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咬紧牙关往前走。
马卡斯和杰德都默默看着这样的他。
把人修理得这么惨,却毫无协助之意。不过他们要是这么做,也只会引燃他一肚子火而已。
“喂,小鬼。”
最后,马卡斯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是身为DM的自尊作祟吗?抑或只是压抑不了好奇心?
“你不想知道伙伴做了什么事被追缉吗?”
或者……只是想诱出利奇真正的想法?
利奇停下拖曳的脚,没好气地说:
“他不是伙伴!”
有往上爬的志向并没有错。每个人都想功成名就脱离贫民窟,从前的利奇也不例外。
但是,基里耶的手段太卑鄙了。
即便后面有伊森在操控,不能原谅的事就是不能原谅。
“我说过,那家伙只是瘟神。”
无法忍受被当成基里耶的伙伴,利奇忿忿地说。
不管马卡斯信或不信,这都是利奇真正的心声。
“如果真想抓到基里耶,在挥舞着武器来到贫民窟之前,应该先做好功课吧?把我们扁得七零八落前,先雇用消息灵通的情报商嘛!你们多得是钱不是吗?你们太瞧不起贫民窟了,根本不知道贫民窟是怎么样的地方。这样也想抓到基里耶,太天真了!”
他不在乎有谁在哪偷听,只是以狠毒的辛辣口吻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他知道,要把积压再积压的愤怒发泄出来排解郁恨,对象和地点都不对,可是,他就是无法压抑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那股冲动。
马卡斯只是微微皱起眉头,而满脸愤怒的杰德则握着拳头直发抖,并没有出手。可见,‘金发的宠物’这个在利奇眼中极尽屈辱的头衔,对DM也是某种沉重的压力。
利奇大放厥词后,发现马卡斯不可能打破沉默,便蹒跚地再往前走。
(可恶!)
本以为说出来可以减轻郁积的愤怒,却搞得胃更不舒服了。
疼痛。
……沉重。
………发硬。
基里耶和DM两人的脸烙印在脑海一角,一股有别于侧腹部的疼痛沁入了脑髓。
◆◇◆◇◆
将近半夜了,雨还是下个不停。
利奇攀着墙壁,喘吁吁地从地下二楼走到MPC的正面入口处。
‘你可以走了。’
意思就是‘你自己走吧’。
没人打算把利奇送回贫民窟。
(那些家伙……揪着脖子把我掳到这里来,竟然送也不送我。)
利奇并不想跟米达斯的警察有什么私交,但DM总该支付回家的交通费,当做莽撞抓错人的赔偿吧?
可是,别说是支付空中计程车费了,连利奇口袋里的现金、现金卡,也都在最初检查随身携带品时被没收了,什么也没还给他,就像在报复他的口出恶言。
身无分文被赶出来,叫他怎么回去呢?
(整人也要有个程度嘛。)
寒气无情地缠绕着嘎吱作响的疼痛背脊,他连站都站不直了。
(可恶……)
利奇抖动肩膀喘气,倚靠着墙面思考该如何回家。
没有钱,外面又下着雨,再加上身体状况极差.他真的很想诅咒DM。
可能的话,他希望能搭上二十四小时巡回各区域的免费观光来回巴士。只不过,当然没有任何一班巴士会经过彻底脱离观光路线的MPC。
想到要拖着疼痛不堪的身躯走在雨中,他实在很想搭乘空中计程车,如果有钱的话……
问题是没钱。总不能在MPC里堂堂抢夺空中巡逻车吧?虽然很想这么做。
几经思考后,利奇沿着墙壁绕到后面,拿出唯一还留在身上的手机,搜寻在MPC周围巡回的胶囊车。
胶囊车是处理日常杂物的业务用全自动控制车。
由于是业务用货舱,外观粗大简陋。只要输入地图就能飞到任何地方——甚至是观光客禁止进入的红色禁区,而且免费。
唯独从地图上删除的克瑞斯例外。不过只要能到比较接近的地方,就会有办法……万不得已时,可以切换成方向盘操作在地面上行走。
他是在卡杰手下当送货员时,知道了这件事。
时间很短不到一年,但那段期间利奇的确学会了种种本领。不论合法非法,恐怕还包括DM也不知道的米达斯地下内幕……
坐上胶囊车门一关上,正面的小型萤幕立刻显现米达斯全区域地图。按一个键就能放大缩小,但利奇没确认地图就面向了操作台,立刻输入‘第3区∕密斯卓园区∕吉诺瓦’。
接着从靴子暗袋拿出记忆晶片插入安全槽,输入存取代号的密码。
那是利奇当送货员时的密码。说不定已经无效了——他闪过一丝不安,幸亏密码还有效。只有这时候,他会感谢卡杰一时兴起没注销这个密码。
业务用胶囊车,跟只要付钱不选客人的空中计程车不同,要脱离既定的巡回轨道重新设定目的地,需要ID密码,否则无法重新启动。
就这点来看不算方便使用,但这种时候,当然要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以熟练动作完成所有作业后,利奇苦笑了起来。
(不过是胶囊车,也要用到安全防护的机密晶片啊。我真是……被洗脑了。)
当送货员时,他的工作搭档亚历克曾不厌其烦地教育过他:
“听好了,利奇,存取代号跟搭讪台词一样,反复使用相同台词会觉得厌倦,也容易被识破。最好像每日套餐一样时常更换组合,可是这么做,很可能在紧要关头时惊慌失措搞得灰头土脸。所以无论何时,不管多麻烦,决定胜负的台词都要彻底做好安全防护。”
那之后已经五年了。
他跟亚历克早已疏远。然而以为已经遗忘的习性,却总会在刹那间突然冒出来。
譬如堪称黑市第一,不……以其特殊能力来说,应该是星际第一强、第一凶悍的电脑骇客亚历克帮他做的秘密晶片,他还一直偷偷珍藏在马靴暗袋里,直到现在。
(该怎么说呢……)
他思索着,身体深深嵌入椅背。胶囊车缓缓升空,没有发出一点倾轧声。
◆◇◆◇◆
MPC集中管理室。
此时,马卡斯和部下们,正目不转睛看着映出利奇身影的萤幕。
从正门出去的利奇扶着墙壁,举步维艰,抖动肩膀喘着气。一副疼痛不堪状,仿佛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声。
不过在集中管理室的人,都对他那副模样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
“他会怎么做呢?”
自言自语的马卡斯并不希冀有人回答。
面对DM毫不畏惧,还大放厥词的贫民窟杂种,要怎么回到巢穴呢?不止马卡斯,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等着看。
他可以靠一股傻胆虚张声势……不,那双黑眼所散放的慑人眼神的确不可小觑。但眼前问题是,身无分文的他会如何行动?
按常理,既然确定他是金发的宠物,不管内心有多挣扎,也该把他安全送回贫民窟。就算不是,把他修理到无法独自站立行走,也该那么做。
但是——
马卡斯却让他身无分文后,再把他撵了出去。
以区区一个杂种来说,他的胆量太不寻常;要说是性质特殊的宠物……又怎么看都令人怀疑。这么一个男人,会如何克服走投无路的困境呢?
或者,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当场瘫坐下来?
马卡斯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到这个结果。
如果那样大放厥词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筋疲力竭地瘫倒,那也没关系。他会算好适当时机,命人把他送回贫民窟。
然而——
萤幕中的利奇,表现得太不合常理了。
就像只珍奇异兽,重重打击了治安警察对杂种所抱持的偏见,也堂堂颠覆了DM的哲理。
DM的自尊不容许他们爽快地拍手叫好,只有满心的不是滋味。
‘狡猾、可恨,真想打到他跪下来哭着求饶!’
如果可以断然说出这种话,或许事情就单纯多了。
(臭小子!)
问题是,心里这么想,视线却怎么也离不开他。惊觉时,已经被他深深吸引。
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将这个有如出鞘刀刃般锐利的男人当成宠物的金发,究竟是何方神圣呢?明知这么想是大不敬,马卡斯还是很想见见这个人。
正这么想时,看到利奇拿出了手机东按西按。
“哼,笨蛋,贫民窟的玩具哪能用啊。”
杰德露骨地嗤之以鼻。
通常,在克瑞斯使用的手机都是有区域限制的行动电话,有别于米达斯的规格。
说白了,就是米达斯随时对克瑞斯发出干扰电波,电波再强也收不到。换句话说,克瑞斯完全被米达斯隔绝在外。
贫民窟所使用的手机,在米达斯根本无法使用。所以马卡斯没有没收利奇的手机。
东按西按后,可能发现没有用,利奇又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笨蛋,想得太天真啦。”
可能是被辛辣的粗暴言语重重掴了一巴掌的反弹吧,杰德对利奇的一举一动表现出过度反应,看得周遭人不禁轻声失笑。
“咦?太奇怪了。”
但是,杰德的余裕以及室内稍微和缓的气氛,都在哈加德惊讶的嘟哝声中瞬间终止。
“主任,脱离K地区巡回路线的货柜胶囊车来了。”
“货柜?”
“是定时巡回的业务用小型出租车。”
那种东西来干什么……
所有人心中的这个疑问,都在哈加德僵硬的声音中找到了答案。
“货柜胶囊车正在接近G:05。”
萤幕中的利奇打开车门,一副理所当然地钻进车内,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究竟……为何?
……为什么?
出乎意料的情景摆在眼前,造成了冲击。
怎么可能。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每个人都瞪大双眼哑口无言,看着眼前不可能的现实。
“这就是……那小子所说的‘太小看贫民窟’吗?”
连马卡斯都掩饰不了心中的动荡。
“严格说起来,应该是小看了‘利奇’这个男人,而非贫民窟……”
盖尔的表情也紧张起来。
‘贫民窟的杂种’。
‘金发的宠物’。
除此之外,这男人说不定还有其他称号。
他原本就无法抛开这样的猜疑。而看到这么……不合常理的光景后,更无法不这样想。
“贫民窟的杂种……不可能想得出这种事。”
一般杂种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我敢打赌,那小子一定很熟米达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马卡斯到部下们都各怀想法。
“目的地是密斯卓园区/吉诺瓦。”
只要查出货柜车车号,就可以轻易搜索出目的地。
“第3区?”
“在指定地图上,是最接近贫民窟的停车站。”
“原来如此——搭乘业务用货柜车,那里是极限了。”
“小型出租车不是需要密码吗?”
“他应该知道吧。”
否则不会特地叫货柜车来。
“盖尔,只要他输入存取代号,就可以追得到他吧?”
到了这个地步,马卡斯也豁出去了。
“是的,可以查出他的ID密码。”
盖尔听出了马卡斯的意图,斩钉截铁地回答。但是下一秒钟,他突然脸色发白。
“什么……”
“怎么了?”
“不行,有防护措施。”
马卡斯叹口气,蹙起了眉头。
在DM中,盖尔算是拥有不输电脑骇客的能力。既然他都破解不了,老实说,只能投降了。
然而更教人起疑的是:
(不过是货柜车,干嘛要对密码做防护措施?)
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隐瞒得如此彻底?)
想到这里,马卡斯眉间的皱纹又更深了。
胶囊车在众人凝视的萤幕中缓缓升空了,徒留DM们强烈的疑惑。
﹡﹡﹡﹡﹡⑹
在混沌沉重的黑暗中。
某处。
传来……微微声响。
黏稠混浊地缠绕四肢的东西,缓缓地震荡起伏。
鲁钝。
——沉重。
浓密。
——深邃。
是漂浮?
……抑或沉溺?
是漂流?
……抑或滞留?
这些都搞不清楚。
明明有感觉,却缺乏真实感,仿佛,感情与肉体已然剥离。
某种东西。
——在某处。
——鸣响着。
‘扑通’。
‘……扑通’。
‘………扑通’。
惊觉那正是自己的心跳时,剥离的感情瞬间凝缩,与肉体的哀号产生共振迸裂。
◆◇◆◇◆
锵、锵、锵。
——咚、咚、咚。
忽近。
——忽远。
狠狠戳入脑髓的声响,一声接一声压迫着太阳穴,肆意翻搅脑浆,在眼底迸开来。
惨白的灼热感。
片片断断的影像,突然开始倒叙重演。
有时是平面的单纯黑白,有时是没有一贯性的强烈原色乱舞。
转眼又变成无意义的点与线的全像(hologram),或是熟悉的记号与符号罗列。
是记忆的片段吗?还是妄想?
不明就里的不快感。
——与不安感。
焦虑不安的压迫感。
——与饥渴感。
(怎么会这样?)
他勉强撬开沉重得令人烦躁,仿佛紧贴在眼球上的眼皮。
霎时——扭拧内脏般的剧痛窜到了脚尖。
“咿……唔……唔~~~”
利奇不由得缩起身子发出呻吟。
背脊嘎吱作响,连眼睛深处都隐隐刺痛。他咬紧牙关,屏住气息。
(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
动也不动地忍受着疼痛,这才想起了昨晚的事……
异常急促的怦怦心跳声,刺耳扰人。
(可恶……好痛……)
被米达斯的DM凌虐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
‘咚’
‘咚’
‘咚’
除了身体疼痛的波动外,还有另一个持续不断的强烈声响。利奇皱着眉,阴沉地抬起头。
(什么啊……)
知道是敲门声,眉头皱得更紧了。
床头柜上的闹钟指着八:三五。
(这么早,是哪个混帐?)
他咒骂着,强忍针扎般的疼痛僵硬地站起来。
敲门声越来越激烈。
(敲什么敲嘛。)
他在嘴里埋怨着,突然想起昨晚回来时,把门铃关掉了。
他是在霏霏霪雨中,拖着嘎吱倾轧的疼痛身体,凭着意志、毅力、气力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累得筋疲力尽,还来不及调整凌乱的呼吸,就赶快用颤抖的手指解除门锁钻进屋里。
瞬间,已经撑到极限的某种东西噗兹断裂,他当场瘫坐下来,却不忘锁上门,再按下安全防护开关。
心想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再开门了。
总之,他只想赶快上床。
好困。只想睡觉。
所以关掉了门铃,以防再有人来打搅。
(对哦……)
他边努力回想这件事,边打开对讲机的萤幕开关,凯伊那张熟悉的脸赫然出现。
针扎般的疼痛、不快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他慌忙解除门锁,焦急看着门缓缓打开。
一大早就来用力敲门的凯伊也一样,不等门完全敞开,就先扭动身体钻了进来。
两人互看了好一会儿。
默默无言。
嵬然不动。
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终于,凯伊开口了:
“你的脸,好惨哪……委屈了你这个帅哥。”
以此替代早上的问候,似乎不太合适。
想笑也笑不出来。想以玩笑带过,却带不动现实。
只是……完全松了一口气。
横梗的气息在喉头化开,带着微温。被禁锢的视界松开变了形。
用力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安笃地微微放松了嘴角。
利奇不知道,自己的脸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是,那么喁喁说着的凯伊,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沾着鲜明的血迹。
“你也是啊。”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他人呢?”
看样子,恐怕其他成员也是遍体鳞伤吧。
这么一想……不禁一肚子火。涌上心头的怒气,差点咕嘟咕嘟滚沸了视界。
“路克和诺利斯也差不多。席德还没挨揍,就先被Shockeye电昏了。”
凯伊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大概是嘴巴破了吧。
“Shockeye啊……”
想到那种冲击度,利奇低声喟叹。以DM的价值观来看,杂种只是比人类更低等的垃圾吧。
“所以……他们刚才还都躺在拉杰特呢。”
“咦…?”
拉杰特是利奇他们经常聚在一起的酒吧。
(躺到早上……?)
利奇被搞糊涂了。
听那个银灰头发DM主任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把前拜森成员通通抓到了MPC。
“你们没有被抓去米达斯的警察总部?”
这样的疑问脱口而出。
(没有吗?)
利奇被释放时,还很担心凯伊他们。
——他们怎么样了?
想到他们,倍增的不安感怎么都挥之不去。
然而,当时那种气氛让他无法质问DM。因为宠物这件事被揭发,他深觉屈辱。
而且,惨遭修理的身体状况也很糟,他虽然担心其他人,也只能先回到贫民窟再做打算。
所以刚才在萤幕上看到凯伊时,他惊讶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开门后看到活生生的凯伊,他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庆幸凯伊平安回到了贫民窟。
前成员们跟他不一样,没有福祸难料的‘伊森’这张王牌。所以,尽管被凌虐得疼痛不堪,利奇另一颗心还是惦记着他们能不能平安获释。
但是——
“警察总部?”
凯伊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没有啊。我们是在拉杰特时,被突然冲进来的DM毒打一顿,就躺在那里躺到了天亮。”
也就是说,利奇被马卡斯摆了一道。
——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打击他的心理吗?
如果是,的确奏效;只是这个效果可能与DM的期望有出入。
无论如何,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
当然,这一切只能说是‘幸运’。感恩这样的幸运之余,也终于放下心中大石,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早上,拉杰特的老板才告诉我们……我们被打得横七竖八后,DM又去修理其他人,逼他们说出了你的事。所以我就冲过来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还能走。”
(太好了……)
知道只有自己被带到MPC,利奇这才深深吐口气。
同样惨遭蛮横的暴力凌虐,但凯伊他们并没像他那样,在MPC被推来推去留下个人记录。他顿时觉得,从昨晚一直压在他肩上的重担减轻了些。
(真的太好了。)
心安的感觉不断涌上心头。
虽然,‘不幸中的大幸’这句话抚平不了他愤怒的情绪。不过,想到前成员们没有被列入治安警察的黑名单中,他就放心了。
但是,凯伊似乎从深深喟叹的利奇身上,察觉到某种超越困惑的东西,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注视着利奇,用僵硬的声音问他:
“利奇,你总不会……被抓去了警察总部吧?”
他的直觉还是好得令人惊讶。
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利奇,轻轻咬住了嘴唇。
光这样,凯伊似乎就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只有你被……”
苦涩嘟哝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
“因为我是拜森的首领吧?”
利奇只能这么回答,凯伊露出了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
因为‘拜森’早已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那些家伙以为基里耶是拜森的成员,所以才把我抓走吧?”
跟那些DM说他们搞错了也不听。
凯伊大概想到什么感同身受,也微微偏起了嘴角。
不……不止是DM,说不定贫民窟的人都这么认定。
也可能是基里耶自己老爱这样向周遭人吹嘘。
对利奇他们来说已不存在的东西,还在贫民窟延续着;即便成了只有名字的残骸。
如果这只是急流勇退的‘成名税’,尚可当成玩笑一笑置之。可是,这个幽灵名字却在利奇他们无法干预的状态下,如野火般燃烧开来。
想到这些,利奇和凯伊就会烦躁到咬牙切齿。
“不过,你竟然能平安回来呢……”
这绝不是调侃或什么,而是凯伊的心声。他的语气、眼神再真挚不过。
被抓进MPC的人,没有一个四肢健全地出来。
就贫民窟的杂种所知,那不是治安警察为了恫吓他们而灌输的意识,也不是警告,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因为,基里耶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再怎么揍我,不知道的事还是说不出来。如果知道,挨揍前就说啦。”
利奇不是不要命的人,还不至于敢撒谎欺骗DM。一旦撒谎,之后得编更多谎言来圆谎,利奇不会蠢到犯这种错误。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告诉凯伊,是因为查出‘他是金发的宠物’。
“何况……我也不是全身而退啊。”
“是啊,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不是啦……我是说,我在那边被他们推来推去,做了一堆详细的个人资料记录。”
“咦…?”
“准会被列入黑名单。”
“真的吗?”
凯伊咕嘟吞了吞口水。
“是啊……再也不能在米达斯干坏事了。”
何止干坏事,恐怕连自由进出米达斯都很困难了。被列入黑名单就是这么回事。
以前当送货员时,卡杰也再三告诫过他,再怎么样都不能杠上米达斯的治安警察。
卡杰说,鼻药对米达斯的治安警察无效,因为他们是忠于职务的猎犬。
与‘人道考虑’无缘的奈米晶片的存在,他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
卡杰说,黑市有黑市的法则,这些法则绝对与米达斯治安警察的法规互不相容,千万不要忘记。
‘我不需要虚张声势鬼吼鬼叫的野狗。’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卡杰对他说过的话。
‘不用昭然若揭去谄媚,但是为了避免麻烦,“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是处世之道。’
后来卡杰又这么说,可能是担心利奇不屈从周遭的个性而给他忠告。因为利奇有过前科,曾一一报复黑市粗暴家伙的粗暴洗礼。
在贫民窟,被瞧不起就完了。被欺负就要加倍奉还,这是常识。
卡杰对内部斗争可以闭一只眼,但扯到工作就完全不行了。
‘组织需要的不是你们无聊的自尊,而是派得上用场的头脑和确实完成工作的经验。黑市不需要连这点都做不到的笨蛋。’
这方面他非常严厉。
所以利奇当送货员时,除了米达斯外,不曾跟其他星球的治安警察发生过摩擦。他不想被卡杰或其他任何人当成笨蛋。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为了基里耶,饱尝被米达斯治安警察强行带走的屈辱。
在MPC没被植入奈米晶片,算是幸运了。
说不定是因为……
不,根本就是。只不过,米达斯的治安警察,可能也不屑替贫民窟的杂种做那种处置。尽管如此,想到晶片,他还是觉得‘宠物’这件事被揭穿,是幸也是祸,心中一阵寒颤。
“大概会把你的通缉令,连同照片一起转给自卫队吧。”
听到利奇爆炸性的发言,凯伊的语气还是一样生硬。
在卡杰手下当过送货员的利奇,对米达斯好歹也算熟悉。不过,贫民窟对黑名单的认知仅止于此。不……对贫民窟的居民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现实。
因为最近在米达斯闲晃的人频频遭到狙击。大家都说,很可能是那一类的情报流入了自卫队。
这是谣言?
还是事实?
或者,只是传闻……
实际上,连真假都搞不清楚。但是,各区域的自卫队像着魔般争相‘猎捕杂种’,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DM把我狠狠修理了一顿,却问不出什么来。不甘心只把我丢进大楼的垃圾槽,想让我死在下雨的马路上吧……”
“你是说……?”
“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拿走我所有钱,才把我撵了出来。状况糟透了……幸亏我把卡藏在马靴鞋底,否则连计程车都叫不到,真的会冻死。”
九成事实,一成谎言。
他并没有撒谎,只是想把事情整个连贯下来,所以说得很顺溜。
但还是怕被问出破绽。只能祈祷凯伊会相信这样的说法。
“这样啊……总之你没事就好。”
“这样哪算没事呢。”
“嗯,总之太好了。看到你在家,我就……放心了。”
这是凯伊真真切切的心声。他重重吁口气,微微仰起头来。
同样地,利奇也轻轻吁了口气。
倒是话一中断,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尴尬。
“你……还没吃饭吧?”
利奇干脆淡淡地换了个腔调。
这时凯伊才发现,两人一直站在门附近的入口处说话。
“咦…?啊……嗯。”
凯伊来不及反应似地张大眼睛。
“坐下吧,我拿点东西来吃。”
“不,不用了。我丢下他们跑来,差不多该回去了。”
凯伊说完就要转过身去,利奇抓住他的手,用强烈的口吻说:
“我说坐下就坐下。起码可以喝碗汤吧?”
“喔…汤还可以啦。”
结果凯伊屈服了。
“老实说,嘴巴裂了,根本没办法吃饭。”
凯伊嘀咕着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利奇也一样,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几乎没有半点食欲,喉咙也吞不下东西。
但是,利奇不想让凯伊就这样离去。
所谓热汤,只是用热水把汤块泡开来的速食汤。刚醒来时喝上一杯,就像在喝味道、香味都极差的馊水,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彼此嘴巴都伤痕累累,照理该喝矿泉水之类顺喉的东西,而不是什么热汤。没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凯伊会一口喝光就回家了。
虽说只能维持一时,但利奇就是想跟凯伊说话。
把杯子交给凯伊后,利奇慢慢坐进沙发。心情一放松,侧腹部又疼了起来。
现在也不必在凯伊面前强忍了。
两人根本不像在喝汤,只是舔舔吸吸润润嘴唇。偶尔吹吹气把汤吹凉,再小口小口地喝。像是填补中间空档般,凯伊说:
“竟然连米达斯的警察都跑来了,基里耶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不要管那家伙了。”
利奇不悦地说。他再也不想谈基里耶的事了。
“可是,还是会在意吧?”
(我才不在意呢。)
内心暗暗咒骂的利奇,沉着地看着凯伊说: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才能逃过这一劫。你可千万不要涉入喔,凯伊。”
“你说的没错,可是……”
经过昨天的事,凯伊已深切体会到,不管多在意,为了生命安全最好别去知道。尽管如此,却还是抗拒不了单纯的好奇心。
他到底做了什么?
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被米达斯治安警察中最凶恶的DM追捕?
莫名其妙被狠狠毒打一顿,生理、心理状况都糟到了极点。既然发生了,起码要知道害自己遍体鳞伤的理由。
自己都这么在意了,被强行带到MPC的利奇,应该更想知道。凯伊自然这么想,没想到却被利奇劈头训诫了一顿。
“我可不想再被那家伙牵连,惹一身腥了。”
听到利奇这么说,凯伊也不再说什么了。
然后,宛如一道无形墙壁突然挡在两人之间,只剩下别扭的沉默。
利奇强忍着焦躁,诚挚地看着凯伊说:
“喂,凯伊,最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点奇怪?大家聚在一起时,你好像也不太融入……为什么?”
“哪有……”
双手拿着杯子的凯伊,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
“看吧……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把视线撇开。”
“………”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有话就说啊,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利奇无意苛责凯伊,可是看到他什么也不说,口气不由得急躁起来。
有所自觉的利奇闭上了嘴,沉默却越来越深。
“昨天我还以为是你放我鸽子。老实说,真的很难受。也难怪我会那么想吧?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疏远。”
他强装平静……
对DM他可以很平静,对凯伊却做不到。
为何?为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听凯伊真正的心声。
“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凯伊。”
利奇不由得痛哭失声。
“我从以前就老是任意使唤你……不管再怎么任性,只要回过头去,都一定有你在。你突然这样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卡迪安时代就一直如此。
自己身后一定有凯伊在。只要回过头,总会看到凯伊对着他笑。所以,他只要专心看着前方就行了。
他在拜森打头阵时是这样;脱离拜森时也是这样,背后总有凯伊不变的温柔。
而今——
那里却有着一道无形壕沟。
当遍体鳞伤的两人彼此相对交谈时,那条壕沟似乎填平了,却又惊觉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墙。
他心浮气躁再也无法忍受。他要终结这样的状况。
“你老实告诉我,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利奇。”
凯伊断然否认,单刀直入地说:
“要不要再次跟我成为对侣?”
瞬间——利奇倒抽了一口气。
他想都没想过凯伊会这么说……太突然了。利奇整张脸紧绷起来,嘴唇也冻结了。
“跟你开玩笑的啦。”
凯伊冷不防笑了起来。
“因为你说得好严肃。”
他笑着说‘对不起啦!’
看到凯伊勉强装出来的不自然模样,利奇什么也没说,垂下了视线。
(——对不起。)
他像鹦鹉般在嘴里重复凯伊的话。
‘对不起。’
——不可以。
‘对不起。’
——我不行。
‘对不起。’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所以——
‘对不起。’
(把你牵扯进来……对不起。)
想说的话太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出来。
——告诉他。
——快说啊。
他不想露出破绽被质问。
——被反问。
——被逼问。
他怕自己只能说出心里真正的话。
‘你老实说!’
自己这么说,却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他气自己的任性。怎么也抹不去践踏凯伊那份柔情的罪恶感。
“利奇,我要回去了。”
凯伊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
(等等,凯伊。)
慌忙撑起来的腰,也因为伊森的脸掠过脑海而变得滞涩倾轧。
‘就这样吧。’
‘真的就这样了吗?’
挣扎的折磨扭曲了他的嘴唇。
他该怎么做才好?
想不出所以然来,视界变得迷蒙摇曳。
一步、两步……凯伊的背影正逐渐远去。
利奇不能拉住他也不能追上去,只能凝视着凯伊的背影……
等背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一切就结束了。
凯伊似乎也感觉到了,脚步显得特别沉重迟钝。
就这样,利奇与凯伊之间的龟裂具体地逐渐扩大,而心情……唯独心情,却不留余地紧绷起来。
绷到快爆裂时,突然传出震耳欲聋的陌生惨叫声。
“唔、哇哇哇哇哇!”
为之一惊的利奇整个人弹跳起来。
凯伊讶异地回过头来。
两人先是瞪大眼睛面面相觑,然后抽离视线。
在两人视线摸索到同一地方前,持续的惨叫声撕裂了大气。
﹡﹡﹡﹡﹡⑺
那地方冰冷昏暗,感觉不到一丝人气。
宁静幽寂,是缺乏润泽的无机质。
不同于偶有自动货柜车循规蹈矩擦身而过的静寂,漂荡着异质的沉默。
通道宽约三公尺,每隔十公尺左右就有一个十字路口,通道纵横交错有如迷宫。
往右看,往左看——都一样。
到底走了多久?
目前位置是?
要走到哪里为止?
想确认也无从判断起。
通道墙上偶尔会出现门一样的缺口,但附近没有开关按钮,也不见安全防护装置。
要不是地上有颜色各异的控制线,恐怕走不到几分钟就会连方向感都麻痹了。
不过色彩线这唯一的线索,也没有明确标示怎么走会走到哪里。不管怎么走,都像无止境的迷宫。
(到底要走到哪里呢?)
走得不耐烦的基里耶停下脚步,怨叹地回过头看向马侬。
比平常还道貌岸然的马侬只是冷漠摇着头,根本无法跟他以心传心。
(你倒底想怎么样嘛。)
抱怨几乎冲口而出。
(这地方真的没错吗?)
烦躁得很想质问他。
要是那么说,除了性爱之外绝不委屈自己的自尊化身——马侬,一定会跟他大闹别扭。
那就麻烦了。
要抓住幸运的尾巴没那么容易。一旦错过时机,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
如今已不用再特意讨好马侬,但最好也不要触怒他。
把凯伊卖给伊森赚到一万卡里欧时,基里耶以为已经牢牢抓住了‘幸运’。然而,那个幸运并未如他所愿,成为更大机会的黄金入场券。
满心的期待落空,基里耶茫然了好一阵子。
塔那古拉的菁英与贫民窟的杂种,任谁看都觉得不对称。
他早有自不量力的自觉。可事实一旦摆在眼前,还是痛切体会到自己是个多不知人间险恶的天真小鬼。
他们只见过三次面。每次都是基里耶惊慌失措,交谈时间也非常有限。
伊森从没露骨表现出鄙视的样子,也不曾对他疾言厉色或采取高压态度。
应该说,不用那么做,塔那古拉金发的威严就足以震慑基里耶了。
这样的基里耶能够不陷入自嘲与自虐的桎梏,完全是想爬出贫民窟的强烈渴望使然。
杂种。
垃圾。
无能。
——纵使被如此污蔑,只要掌握机会,还是能逃脱出充满闭塞感的最恶劣环境。
‘运气’。
‘时机’。
‘后盾’。
只要掌握这些,贫民窟的杂种也能出人头地。
——可以往上爬。
所以这回,他要彻底掌握机会。
为此,他不惜花大把时间和金钱,取得马侬这张卡迪安的王牌。
不是得自任何人,而是他自己选择的最强‘鬼牌’。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回头了。
当然,他也不打算回头。
既然如此,只能勇往向前。
两人一直沿着蓝线走,要再往前,必须做选择。
往右?
往左?
往前?
或是回到初始点选择黄色线。
犹豫了一会儿,两人决定左转。
不是两人意见一致,而是基里耶把主导权让给了马侬。
并非为了顾全马侬的面子,纯粹只是怕麻烦。
也不是怕自己做选择,万一扑了空会心灰意冷;而是怕会被马侬嘀嘀咕咕埋怨个不停。
卡吱、卡吱、卡吱……
喀、喀、喀……
仿佛打着强弱拍子的合奏鞋声分外响亮。只有这个声音,柔化了没有丝毫人气的冰冷无机质感。
那不止是单纯的错觉,更有种奇妙的安笃感。
要不,就是危机意识的丧失感。
不管走到哪,都看不到任何东西,也碰不到任何人。这种状态持续着,基里耶和马侬都觉得无须再敛声屏气,也放弃了掩饰脚步声的无谓努力。
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一扇应该是最尽头的门。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互看一眼后并肩快步向前走。
门锁着,加装了防护措施。
“找到了?”
“那可不一定……”
“管它呢,快打开吧。”
马侬从胸前口袋拿出卡片钥匙,插入安全槽里。
门立刻毫无滞碍地打开。
“就这样?”
基里耶不由得嘟哝。
(未免太简单了吧?)
说穿了,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就这样是怎样?”
“没有啦,没什么。”
没有全身瑟缩的紧张感,也没有一阵寒颤的刺激感。他不由得产生怀疑——这里真的有什么秘密吗?
与其这样,基里耶觉得还不如去米达斯游荡,从暴发户大爷身上窃取钱包或信用卡,那种游戏刺激多了。
他们推门而入,里面沉淀在阴郁的黑暗中。
“感觉很不舒服。”
基里耶皱起了眉头。
那是一种再高亢的情绪都会跌落谷底的黑暗。不知怎的,总觉得四处漂荡着沁入骨髓的不快感。
“马侬,开关在哪?快开灯啊。”
有了亮光,这样的不快感应该可以减半。这么想的基里耶,脑中全然消去了非法入侵者的意识。
“这么暗,我哪看得到。”
关上背后的门,便完全陷入密闭状态。跟刚才走来的通道相比,不但少了开放感,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你总不会没带小手电筒吧?”
“你自己呢?”
“有带就不问你啦。”
接着便听到替代咒骂声般,特别清楚的叹息声。
逐渐习惯黑暗后,感觉就好多了。
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刺激基里耶的好奇心。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空间。
让人不得不思忖——刚踩进来时那个瞬间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期待越大,落空的失望也越大。基里耶啧啧舌,不悦地苛责马侬:
“喂,马侬,这哪是什么秘密研究所嘛。什么也没有,不用这样唬人吧。”
‘什么都没有’到这种程度,就有点好笑了。
(根本是白忙一场。)
愚蠢到教人受不了。
“我从来没说过什么秘密研究所,是你自己这么想的吧?”
“我是说……”
“更何况我也是第一次来。”
“可是卡杰说的话,的确大有含意吧?既然这样,什么都找不到不是太没面子了?”
“关我什么事。是你坚持怎样都想看,我没办法才带你这个外人进来。不要再抱怨了。”
听到卡杰名字就恼羞成怒的马侬炮轰了他一顿,基里耶不快地咂咂舌。
(看来,真的不能提起卡杰呢……我都忘了他是马侬的眼中钉。)
他还没亲眼见过传说中的‘卡杰’,连全像片都没看过。不过光凭想像就知道,以身为男人的气度来说,卡杰绝对远在自己之上。
毕竟,卡杰是黑市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且有本事把从未踏出卡迪安这个乐园一步的温室花朵——马侬的自尊心伤得千疮百孔。撇开这件事不谈,基里耶甚至觉得,光与这种成就非凡的男人做比较,就是天大的不敬了。
“再待下去也没用,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别的地方是哪里?”
“总之先回到蓝线,再沿着绿线走吧。”
姑且不论好坏,快速转换心情正是基里耶的一大本事。
(既然来了,怎样都要找出点什么,绝不能空手而回。)
而且,他还是个自认会成大事的野心家。
“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吧。”
马侬边说边用手掌沿着墙壁摸索,心想或许能摸到什么开关。
口头抱怨连连的马侬,其实内心充满了对卡杰的忿恨。要是真能掌握卡杰的弱点,他会不择手段去做。
也就是说,基里耶有基里耶的想法,马侬也有马侬的意图。
‘你不要搞错了,我跟你同样都是贫民窟的杂种。’
卡杰对他说的话是无法想像的侮辱,深深激怒了他。
‘你不过是贾德?库垓的儿子,说话最好不要太嚣张。’
卡迪安的最高权力者——亲生父亲贾德,竟然不顾他的感受,极力讨好法尼洽出身的卡杰。这教他怎么也无法忍受。
‘现在,不论你怎么对我耍特权意识,都只会让自己难堪罢了。对这种连杂种就是杂种的现实也无法体认的笨蛋,根本没话好说。’
惊骇。
——屈辱。
——愤懑。
这样的马侬,几乎将卡杰视若仇敌,基里耶却对他充满兴趣,这点也教马侬痛恨。
他并不知道也没听说。
父亲也不曾对他说过。
但基里耶却说:
‘会不会是卡迪安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卡杰的企图就在那里?’
听到他这么说,完全无法一笑置之的马侬,突然想起这个地下室的事。
他知道有这样的地下室存在,但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或在做什么。因为只有登记过ID的工作人员可以进出。
不过依常理,身为血族的嫡长子,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其中一份子。
他一提起这件事,基里耶的眼睛就明显亮起,一再央求他说——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想去看看。
他说‘不行’,基里耶就报复他,搞得他心浮气躁。既不抚弄也不舔他,害他的身体饥渴得像被拧干。
但他还是摇头说‘不行’。
基里耶就紧紧握住他那话儿不给射精,然后猛攻他最敏感的地方,搅得他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哭着向基里耶求饶。
最后他终于屈服了。
‘YES’这么答应后,像是给他事前奖赏般,基里耶让他满足到腰杆麻痹,意识迷蒙荡漾。
基里耶会用甜言蜜语煽动、玩弄马侬。
反抗与依存,饥渴感与充足感。
在纯熟爱抚中凋零的不堪,以及背后感受到的幽深而昏暗的激情。
基里耶绝对是个野心家。马侬一直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当成了棋子。
尽管如此,他知道自己仍深深被这样的基里耶所吸引,不断涌现的情感和欲望切也切不断。
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绝不会想来这个地下室探索。但是跟基里耶一起,禁忌和罪恶感就会减轻。
他也想知道那里有什么了。
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进来这里,只要当做时间稍微提早就行了。
如果真如基里耶所说,那里有卡杰的企图所在就更值得了。
要取得工作人员的ID卡拷贝并不困难,因为马侬是卡迪安所长的儿子——马侬?索尔?库垓。
卡杰不屑地嘲讽了他的身份,却丝毫无损他在卡迪安的存在意义。不了解这样的现实……不,是根本不想承认的卡杰,在他看来才是无能的窝囊废。
马侬没把这件事告诉基里耶。是基里耶死缠烂打,他才很不情愿地说了出来……因为不想自毁立场。
“说不定卡杰那家伙是虚张声势吓唬人,要不然……”
这时候,指尖好像碰到什么的马侬猝然停顿下来。
(这是什么?好像有东西……)
“虚张声势?他虚张声势吓唬你,能有什么好处?”
“少啰唆。”
“啊?你说什么?”
“安静点,这边墙上好像有东西。”
“咦,真的吗?”
马侬张大眼睛,把视线集中在指尖上,轻轻碰触卡住指尖的位置往右滑行。
“动了——”
霎时,黑暗中亮起灰蒙蒙的灯光,看似墙壁的东西发出轻微振动声,从中间向左右大幅滑开。
“我们找到啦,马侬。”
基里耶欣喜若狂,语气跟刚才完全不同。
“快走吧。”
他踩着轻快步伐往里走,马侬也紧跟在后。
但是,喜不自胜踏入里面的刹那,两人的脚步却定住了。
“这…这是什么……”
基里耶发出嘶哑亢奋的声音。
刚才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像深邃海底般沉没在灰蓝色中。
里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圆柱水槽,数量多到数不清……
水槽里面有人。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曾经是‘人类’的东西。
两人眼前,尽是从来没见过的诡异光景。
那是支离破碎,勉强才看得出‘人类’的——标本。
或者,是因为某种突变不能再称为‘人’的——尸骸。
也可能是未知生物珍贵……且怪异的——样本。
阴森、变态得令人作呕。
不——
那是只会引发生理性厌恶的标本……也是尸骸。
怎么说呢,失去了手或脚,人还是可以活下来。可是,却没有大脑或内脏外露还能够存活的人。
那些东西中,有看似浮肿肉块而无骨头的人类,身上有数个脸般肿瘤的人。
也有人面怪鱼,以及看似半人半兽的失败作品……
他们认为,那些应该是死后被解剖的人类;是基因突变的各部位标本。
没错——如果只是裸露脑干的人头在水中漂浮摇曳,不会突然张开眼睛的话……
“咿……”
亲眼看到这个景象的马侬,发出扁扁的叫声。
基里耶身旁的水槽,有连接各种管线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被切开的人体没有头,心脏却还好好活着。
于是,基里耶和马侬都明白了。
灰蓝水底下的东西,不是标本也不是尸骸,而是失去人类应有的生命和尊严,却还被迫存活的人们。
卡迪安是克瑞斯唯一的‘乐园’。
是不会受到任何污染,也不会被任何人入侵的‘圣地’。
但是为什么?会存在这种邪恶、可怕的东西?
他们无法置信。
……不愿相信。
不该看。
——不该知道。
如此诡异的光景令思考停顿,四肢甚或心跳也都麻痹冻结。
一股恐惧在背部皮肤下蠢蠢扭动往上爬。
全身寒颤骚然……寒毛竖立。
那种类似生理性厌恶的恐惧,不久便转为上涌的呕吐感直逼基里耶喉头,取代了惨叫声。
但是不管怎么吐——
再怎么吐——都吐不掉恐惧与恶心。
那种感觉……
仿佛贪婪啃噬着基里耶和马侬的意识般,狠狠翻搅着两人的脑髓。
﹡﹡﹡﹡﹡⑻
“咿……啊啊啊啊啊!”
那是魔音传脑般的哭喊声。
不止是震天价响的呐喊,也是高亢、嘶哑、颤抖,抓挠喉头,痉挛扭曲,吐血般的嘶吼。
基里耶蹲在衣橱最深处,毛毯从头上披落,身体像疟疾般抽搐扭动不停惨叫着。
利奇和凯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茫然看着这样的他。
不可能吧?
真的是他…?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
基里耶——
怎么会在这里?
基里耶的狂乱带给视界冲击性的惊愕,但疑问更搅乱利奇的思绪。
‘为何?’
‘为什么?’
只有这些字眼乱射反弹,扭断了麻痹的思绪。
脱下来湿淋淋的衣服被随手扔在衣橱一角,看到毛毯下露出来的衣服——基里耶穿在身上的正是自己的衣服,利奇气得眼前迷蒙泛红。
(就是这家伙……)
煽动吉克斯,点燃了战火。
(就是这家伙……)
把凯伊卖给了伊森。
(因为这家伙……)
他被强行带到MPC惨遭凌虐,被殴打、拳打脚踢。
不但被揭穿‘他是伊森的宠物’,最后还身无分文被撵出来淋雨受冻。
想到这些他就火冒三丈。
刚才还想再也不要跟基里耶扯上关系,光听到他的名字就近乎排斥。而现在,他的身影却火热地烙印在眼底。
全身血液沸腾,寒毛愤怒竖立,敲打着太阳穴的脉动震耳地狂啸。他自己也知道,两眼已经瞪得发直。
“利奇!”
他听见凯伊叫他的名字,还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扯下毛毯,抓住基里耶的前襟,粗暴地把他拖出了衣橱。
侧腹部突然一阵痉挛,但那股疼痛也被涌上来的愤怒淹没。
基里耶的头软趴趴摇晃着,没有停下刺耳的惨叫声。
“吵死人了!”
利奇气得踹了基里耶的腰一脚。
瞬间——
基里耶的惨叫声戛然停止。
紧闭的双眼,眼睑嘎哒嘎哒抖动……微微张开了。
不知是看到什么幻影,或是颤抖波动的异色双瞳,还无法将现实看成现实,基里耶整个人混浊呆滞而狂乱。
“咿…咿……咿……!”
眼角极度上扬歪斜。
“不要啊……不要过来…不要啊……”
尾音拉高。
“唔哇哇哇哇!”
仿佛拒绝眼前所有一切,颤抖冒泡的嘴角发出高亢尖锐的惊叫声。
看到向来桀骜不驯的基里耶,完全超乎想像的异常疯狂样,利奇瞬间愕然。然而一涌而上的愤怒消除不了,反而使他更加暴躁。
基里耶发出莫名其妙的惨叫声,在地上狼狈爬行企图逃开。
利奇用力踩住他的背,抓住脚踝一把拖过来,再翻转过他的身体。
然后,一屁股坐在还奋力挣扎想要逃走的基里耶肚子上,抓起他的头发痛殴。
‘嘎吱!’骨头发出相互倾轧声。
这样的冲击镇住了基里耶的叫喊。
但是——
利奇没有停止。紧握的拳头更加使力正要挥下,凯伊及时从腋下勒住了他的双臂。
“利奇,够了!”
“放开我,我要杀了这小子!”
“够了,利奇!”
把怀中愤怒挣扎的利奇从基里耶身上拉下来,凯伊全靠毅力。
体格上凯伊较占优势,但对方是利奇,要凭力气把暴跳如雷的他压制下来,其实很困难。
自尊心强,不好亲近,价值观也跟其他人不太一样的利奇,感情沸点特别高。
周遭气氛沸腾到极点时,总是只有他一个人不为所动。
冲破极限瞬间爆发这种事,更是难得一见。
但是从昨天到今天,那个煞车器已经松动,所有事件的元凶基里耶又正好出现眼前,这样的愤怒使最根本的约束力都溃决了。这么一来,要安抚也无从安抚起,连凯伊也急了。
“凯伊,放开我!”
“够了,不要再打了!”
凯伊用力抓住利奇,深怕一放松,利奇真的会发狠把基里耶打死。
不……
坦白说,对心中累积了不少疙瘩、怨恨的凯伊来说,即便基里耶被打得半死不活,他的良心也不会受到谴责。
只是他想,可能的话,先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下手也不迟。
要打得他半死不活,或是杀了他……凌迟他……
害怕面对这种事,就无法在贫民窟生存。虽说已经脱离激烈的集团斗争,仍然逃不出弱肉强食的法则。这就是贫民窟的常识。
而且从基里耶的神情来看,应该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凯伊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干嘛阻止我!”
利奇喘着气甩开凯伊的手,横眉瞪眼。
“这家伙害我们被打得遍体鳞伤啊!”
“我知道,可是……”
凯伊并无意包庇基里耶。
只是,向来再生气也不致蛮横不讲理的利奇,不寻常的激动模样让凯伊觉得不太对劲。
“这家伙……这家伙为了钱把你卖了啊!就算被我打得半死,也没得抱怨!”
顿时,凯伊脸上失去血色。
“利奇,你怎么知道……”
发觉自己失言,利奇不由得倒抽一口气,不悦地咂咂舌。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凯伊用不知错愕还是质问的表情看着利奇。
眼神稍微避开这样的凯伊,利奇说:
“是这家伙……”
他用视线指着基里耶。
“这个混帐……告诉我的。他说他以一万卡里欧的价格把你卖了。还说只要能爬出贫民窟,他可以出卖任何伙伴。”利奇忿忿地说。
连当时的愤怒都苏醒过来,气得他咬牙切齿。
说真的,那时候应该当场杀了他,而不是只赏他一巴掌。那样的话,DM就不会入侵贫民窟,也不会有人被殴打到站不起来。
现在,利奇真的很后悔当初没那么做。
而知道意外事实的凯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基里耶那家伙……把这件事告诉了你?”
——为什么?
“是啊!”
利奇往上吊的黑眼睛,布满了愤怒神色。
(这么做……不太好吧?)
凯伊瞥过基里耶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基里耶这小子……是笨蛋啊?)
他应该知道,说出这种事会激怒利奇啊。
(竟然没被打个半死。)
正因清楚自己在利奇心中的份量,凯伊才能不带怒气或激情,很自然地这么想。
不是自以为是,而是确信。
凯伊深信,即便现在两人已经不是对侣,利奇还是一样珍惜自己。反之,自己对利奇当然也是如此。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为什么要故意惹恼利奇呢?
谁都看得出来,基里耶很在意利奇,对他抱持着对抗意识。但是,利奇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
不过,随着基里耶赚取暴利的欲望日益强烈,在贫民窟蔚为话题后,那种感觉也越来越淡薄了。
赢家与输家。
硬是要分清楚这条界线的人是基里耶。
被称为成功者的快感,满足了基里耶高傲的自尊心。所以,他应该不会再来烦利奇了。
可是……为什么?
想到这一点,凯伊不由得心生疑窦。
太不像基里耶的作风了……
基里耶是以形同诈欺的手法把他卖给了金发,的确很像基里耶会做的事。想起来就一肚子火,却不觉得意外。
但是,他把大可不必说出来的事说出口,分明是想激怒利奇。这样的行径就不像他的作风了。
基里耶的本事是凭舌锋击败敌手的舌战,而不是互殴。
他喜欢‘攻陷目标’的游戏。
所以会主动接近目标,积极展开肌肤之亲,也会说些甜言蜜语来纠缠对方。但是只要跟打架纠纷扯上关系,他绝对不会出头。
这样的他从来没挨过刀,应该不是运气好,而是会耍小聪明、要领太好……可以说是‘没有腕力也能在贫民窟生存’的典型例子。
当旁观者可以,基里耶自己向来极力避开暴力流血事件,更对吉克斯那种凶暴集团厌恶到作呕。
可是,他却做出把催泪弹扔进吉克斯巢穴的激进行为,而把残局丢给别人收拾。
但吉克斯事件跟凯伊这档事,意义全然不同。基里耶的自我表现欲再强,做到这样已不能说是低级趣味,而是愚蠢了。
不过——
基里耶要是设计出卖利奇,凯伊恐怕不止把他打个半死,而是会加倍奉还——杀了他。
凯伊有这样的充分自觉。
在他人眼中,凯伊的形象是‘柔’与‘软’。其实那是因为他也跟利奇一样,对其他人没啥兴趣也不关心,只是没利奇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在拜森是担任辅佐利奇的参谋,所以会关注周遭人,尽可能周旋于他们之间。谁叫利奇明知自己是特立独行的个性派,却绝不扭曲个人原则配合他人。所以凯伊认为,替这样的利奇斡旋善后是自己的任务。
要不然,凯伊给人的感觉可能就大不相同了。他自己很清楚,自己不是性格那么好的人。
凯伊的选择标准完全以利奇为最优先。或许只是自我满足,但打从卡迪安起就是这样,完全没变。
(可是……原来利奇都知道了啊。)
既然这样,利奇说不定也认定凯伊不会再回来贫民窟了。
因为对方是塔那古拉的菁英,又是最高权力者——金发。利奇再优秀也敌不过他们。
(是因为这样吗?)
那个吻痕,说不定意味着……利奇对凯伊的诀别;如同之前凯伊也曾那么做过。
怎么也忍受不了失去另一只翅膀的寂寞……因而渴望某人的体温……就算逢场作戏也好。
所以,说不定利奇也是——会这么想,其实是凯伊的眷恋。这种事,凯伊自己再清楚不过。
凯伊不在的那半个月,听说利奇堕落到了极点。这是诺利斯偷偷告诉他的。
‘他深爱着你呢,凯伊。你可以让利奇陷入那样的绝境,可见就某方面来说,你才是最强的人。’
不过,诺利斯并没告诉他该怎么做。当时,他很感谢诺利斯善解人意没继续追究这件事。
就算以半开玩笑的方式,他也无法说出自己上了基里耶的当,被金发软禁了半个月。凯伊也有凯伊的自尊。
昨天听诺利斯说被迫做最后抉择,他就觉得,前成员要这样聚在一起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经过这次事件,诺利斯……不,马齐西会下怎么样的决断,凯伊也很担心。
这一切的元凶基里耶,被利奇狠狠殴打一顿后,不知是把附在身上的狂乱都打掉了;还是神智恢复后突然知道痛了;或是所有煞车都失灵了……
他双手掩面开始啜泣。
那个桀骜不驯的基里耶哭了,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身体缩成一团鬼吼鬼叫、丑态毕露的基里耶固然恐怖,但凯伊总觉得,现在这个啜泣模样更不适合基里耶。他掩不住内心的诧异。
但基里耶的泪水非但引不起利奇的同情,还成了他激动情绪的助燃剂。
“吵死人了,你要哭到什么时候!”
遭到怒骂的基里耶咬住嘴唇,变成呜咽的啜泣。
这样的他,跟以傲慢、倔强为注册商标的基里耶判若两人,利奇不悦地歪斜嘴唇。
强忍呜咽。
……压低声音。
只是无声地啜泣。
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在屋内飘落堆积。
利奇和凯伊沉坐在沙发上,各自看着不同的焦点发呆。
唏哩哗啦哭完后,大概是心情缓和多了,虽然还不足以放松紧绷的手脚,但基里耶总算稍微移动了身子。
凯伊从眼角余光捕抓到这动作,缓缓调整坐姿说:
“基里耶,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连米达斯的警察都追到贫民窟来啦。”
——刹那间,基里耶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然后他撑起身体,像即将被拉到刑场的罪人般,战战兢兢看着凯伊。
——顿时他张大双跟,似乎看到了与凯伊沉着口吻成鲜明对比的脸上瘀青。
“因为你的关系,连我们都被打成这个样子。”
看到利奇和凯伊的脸,应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基里耶却一副‘什么意思?’的表情。
这一瞬间,连凯伊都想揍他了。
“你以为……利奇打你,是为了报复你把我给卖了吗?”
‘不是吗?’基里耶那个表情胜过雄辩。
“怎么可能。”
凯伊只丢给他这么一句话。
还不至于多事到亲切诚恳地谆谆告诫他,是怎么样会错了意。
“我这张脸就是被来抓你的DM打伤的,他们要我供出你的住处。”
凯伊立刻定了他的罪。
“他们认定你是我们的伙伴,不由分说就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路克、诺利斯、席德全都挨打了。”
基里耶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们哪知道你的住处呢。基里耶,你根本不是我们的伙伴或什么人啊。”
他是跟他们混在一起过,却不是伙伴。
凯伊他们把这条界线划分得很清楚,但周围的人并不这么想。
之所以觉得那样也无所谓,是因为前成员们不怎么在意基里耶。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只是马后炮了……
“对方是DM,我们要是知道你在哪,早就说了。我们没欠你什么,只有你欠我们对吧?”
凯伊说得很平淡,声音一点都不粗暴,只是在告知基里耶真相。
“幸亏DM把我们痛打一顿后,大概也满足了,就那样撤走了。”
是不是把他们痛打一顿,再把利奇强行带到MPC,一切就结束了呢……凯伊不知道。
因为他完全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我得向他说这些?)
基里耶是这一切的元凶,却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凯伊简直快气炸了……但内心更是服了他。
这样的话,他们一群人不就白白挨打了。
凯伊可不是那种烂好人,可以让发生的事一笔勾消。
他觉得,不管DM或基里耶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做出让前成员们都能够接受的了断,他就不能回去。
还有,基里耶为什么要潜入利奇的房间?
很多事都不合常理,凯伊的疑问越来越多。
“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结果,是基里耶窥探凯伊的脸色先开口了。
“你现在是金发的宠物吧?在这里做什么?”
那语气好像无法相信凯伊会在这里。
“你逃出来了?”
他不担心自己被追捕,反倒担心起这件事。不,恐怕是故意提起这件事来转移话题。
“你以为我逃得掉吗?对方是金发耶。”
“那么…你怎么会……”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不知道塔那古拉的菁英在想什么……”
这确实是凯伊的真心话。
再也受不了他们两人的对话,利奇猛地大叫:
“不要谈那种事了!”
上吊眼神的锐利,也显现在说话语气中。
“你在哪做了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我也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溜进我住处的……总之,那件衣服送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冷得无可招架。
扯上米达斯的DM——尤其是基里耶也脱不了干系的事,他提都不想再提也不想知道。这就是利奇坚决意志的表现。
不管内心怎么想,总是不愠不火冷静以对的凯伊,与一开始就显露敌意的利奇,让基里耶感受到极大的温度差异。
以往过于傲慢的霸气荡然无存,憔悴消瘦的脸庞越来越苍白。
“你打算怎么办?你可是被DM盯上了,没人会包庇你了。”
别说包庇了,被发现恐怕还会惨遭围殴,凯伊只是没说到这么白。
是同情基里耶吗?
——不是。
而是这种预测率高达百分百的现实,不需要特别说出来。
米达斯的治安警察越过境界线进入克瑞斯这件事,已经跟拜森前成员被打得落花流水这个消息,一起传遍了全贫民窟。伴随着惊愕、震撼以及更大的恐惧,还有颠覆了拜森传说的元凶基里耶的名字……
基里耶将成为激起贫民窟居民愤怒与憎恨的‘标的’。
在贫民窟备受羡慕与嫉妒的最杰出大赢家,瞬间成了卑鄙小人。
不止是一般丧家犬的龌龊人物。
被烙上的烙印永远不会消失。即便死后,名字也会流传下来——成为象征不祥大罪人的刻印。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基里耶将永无安宁之日。
他有没有这样的自觉呢?
还是没有余力想到这些事?
或者,拒绝思考所有对他不利的事?
基里耶怯生生地看看利奇,然后求助般看着凯伊说:
“我……我什么也没做。”
“少来了!什么也没做DM会出动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狡辩,利奇气得破口大骂。
“不管怎么样,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不要这样,利奇。”
安抚他的凯伊,没有其他意思。
虽然知道利奇一触即发的激情元凶为何,他还是——不,是因此才更希望利奇能够冷静下来。
恢复平常的利奇。
不是这么疯狂激动的利奇,而是另一个犀利精明的利奇。
但是,利奇的话就某方面来说是一针见血:
“你还不明白啊,凯伊。这家伙只要能利用的都不会放过,出卖给谁都行。他就是这样的人,现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错,向上爬欲望表露无遗的基里耶,本质不可能说变就变。
但凯伊还是说:
“那也不必把手脚缩成一团,拼命发抖的家伙踢出去吧?你冷静点。”
他觉得,起码要搞清楚基里耶遭DM追捕的原因。否则莫名其妙被打得七荤八素,未免太不划算。
如果没在这里撞见基里耶,或许会如利奇所说:
‘什么都不知道,是不幸中的大幸。’
一切就这样结束。但既然发生——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当做没这回事。
遭DM痛殴的前成员们,也有知的权利。
然而利奇并不这么想。
他认为问题不在基里耶,而在追捕基里耶的DM。
DM是治安警察的猎犬,也是塔那古拉的忠犬。为了他们的威信,一定会继续追捕基里耶。
抱着这种炸弹的基里耶,利奇可不想跟他一起死。
不,不对——
他是不想让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接近凯伊或拜森的前成员们。他要排除这颗炸弹,远远避开它。
已经没有时间了。
金发的宠物这件事被DM发现后,时限一定猛然加快了。
他怕DM会采取什么行动,更担心伊森的反应。
所以,想尽可能减少后顾之忧。凡是会带来灾难的因子,都要舍弃。
他希望在时限到来前,基里耶会自己引爆。
这是他真正的心声。
“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无法自己收拾善后的家伙,是最差劲的垃圾。干脆把脸埋进自己的呕吐物里自杀算了。”
从上吊眼角迸出来的怒气,仿佛带着毒气袅袅上升,卷起漩涡,刨剜着基里耶的心脏。
“滚出去——”利奇瞪着基里耶说。
如今不管怎么争论、不管基里耶认不认罪……都不会改变他被DM追捕的事实。
“自己做的事自己解决。如果办不到,非把别人拖下水不可,干脆去死算了!”
这些咒骂重重打击了基里耶。
为什么如此排斥我?
为什么如此厌恶我?
我完全没有概念啊——他还不至于这样厚着脸皮装傻。但利奇的彻底拒绝……还是让他心痛。
当然,他潜入利奇房间时,就知道不可能受到欢迎。
万一被发现,说不定还会被打得半死。
他早已有这样的觉悟。可是,利奇的激情仍然毫不留情刺穿了这个肤浅的觉悟。
那么他该怎么办?
该怎么做呢?
他僵硬地撇开视线,却又看到表情太过平静的凯伊。他知道,那表情并不是被利奇的毒气压住,也不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相较于利奇,凯伊的语气和缓多了。可那绝对不是同情,也不是替基里耶挡住利奇咒骂的盾牌。听似平淡,时而辛辣十足的话语,不同于利奇的激动,却也会令基里耶背脊发凉。
必要时……凯伊很可能眉毛都不动一下,就把基里耶舍弃了。
想到这里,基里耶不由得一阵寒颤……倒抽一口气。
以前,传说中率领‘拜森’的首领和参谋,据说不是‘似是而非者(光与影)’,而是互为表里的心灵对侣。
深切感受到这个事实,基里耶的心冻结了。仿佛自己从前无情蹂躏的东西,龇牙咧嘴向他展开了反击。
身体从指尖冷到脚尖麻麻辣辣刺痛着,喉咙干渴灼热。
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利奇抓住这样的基里耶前襟,用力往前一拉。
“我叫你滚出去!”
基里耶发现,凯伊无意再阻止利奇了。
瞬间——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头脑某处应声断裂。
利奇充满怒气的黑眼睛正看着自己。
在贫民窟也被视为稀有物,那幽深润泽的黑色眼睛……
惊觉其中只有对自己的深层厌恶与排斥,基里耶大受打击,却没有因此垂头丧气。
“救救我……利奇。求求你,不要弃我不顾。”
他彻底抛开自尊,紧紧抱住了利奇。
“我……我愿意做任何事。所以利奇……利奇,你救救我!”
这是……
利奇和凯伊都没预料到的感慨场面。
脚和腰部突然被紧紧抱住,霎时……利奇张大了双眼。
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基里耶紧紧抱住利奇,抓挠背部似地攀附上来。利奇突然感到一阵疼痛,顿时失去平衡整个摔倒在地上。
“唔……”
腰背受到重重撞击,利奇发出了呻吟声。
但基里耶连这些都顾不得,疯了似地大喊: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仿佛错失这次机会,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喜欢得无法自拔。可是你总是那么冷淡……只对我一个人冷淡,所以……所以……”
听到这么突然又疯狂的告白,为之语塞的利奇连呻吟都忘了。
同样地,凯伊也哑口无言。
“你……你胡说什么!”
被紧紧抱住倾诉爱意的利奇放声咒骂。但声音也有点亢奋、嘶哑。
“放开你的手!”
他扭动身体企图摆脱基里耶,侧腹却一阵麻辣刺痛。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基里耶念咒般不断重复这句话。利奇拼命想用手扳开他、用脚推开紧贴的身体,无奈手脚都不听使唤。
为了掩饰这想都没想过的狼狈,利奇扯开嗓门大叫:
“凯伊,你呆在那里干什么……快、快把这家伙拉开啊!”
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凯伊,轻声叹了口气。
(利奇那家伙,还真是惊慌失措呢……差点把我吓掉下巴。)
——需要做到这样吗?凯伊不禁这么想。
要说瞠目结舌,他的表现是如此真切;不顾形象说服利奇的厚颜无耻,也滑稽得叫人难以一笑置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
凯伊费了一番工夫才把基里耶拉开。
可能是认为一被拉开,一切就完了,基里耶连手指气力都使尽了。所谓垂死的挣扎,大概就像这样吧。
一根……
两根……
嵌入利奇背部的手指终于剥开。不知是气力衰竭后,连骨气、毅力也随之折损了?还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基里耶的身体冷不防地脱离。
利奇大口喘着气,筋疲力竭地撑起身体,不时按着侧腹部,一张脸不悦地皱成一团。
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得被迫配合演出这样的搞笑剧。
基里耶悄然垂下肩膀,无力瘫坐在地上,连头都不抬一下。
“你们觉得很可笑吧?”
他声音嘶哑地嘀咕着。
“没关系,笑吧。”
干涩、低沉的嘟哝。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
可是那时候……
在地上到处乱爬,下半身完全无力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刻眼前只浮现出利奇的脸。
“我四处逃亡……爬行……回过神时已经来到这里。然后,来了几个男人……我一看就知道是米达斯的警察,因为他们都带着Shockeye。我的心脏差点停止。”
在绵绵细雨中,男人们搭乘空中汽车来了。不是基里耶搭乘的那种最新型,而是车体硕大平常很少见的货柜型,说普通也不普通。
所以,在全副武装的男人们下车前,基里耶看不出那是什么车。
一身黑衣的男人们整个融入黑暗中。
发现他们是米达斯的警察,基里耶吓得说不出话。湿淋淋冷彻骨髓的身体,甚至产生更加冰冷的错觉,他赶紧屏住气息躲入阴暗。
DM为什么会来到利奇所在的聚落区……他不知道。
不,更大的冲击是,米达斯的警察竟然跨过界线来到了贫民窟。
他觉得不可能。
心想会不会是自己看走眼,一再张大眼睛仔细看。确定不是任何错觉,而是货真价实的DM时,他顿时没了血色。
米达斯的治安警察踏入了贫民窟。
他愕然。
——震颤。
——脑髓麻痹。
难以相信这个除非幻觉,否则不可能出现的光景是事实,只能……屏气凝神注视着。
此时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无妄之灾可能殃及所有拜森前成员们。
完全不曾想过……连零星片段都不曾闪过脑海。
即使走投无路时想起利奇,却把拜森的存在完全抛到了脑后。
所以,当武装DM进入聚落区,停在他记忆中的利奇住处前时,他以为利奇也犯了什么错。严重到让DM跨越不可能跨越的界线,特地来到这里。
这么一想,下知为什么……冷得几乎快冻结的心脏又扑通扑通猛跳了起来。
应该已经疲惫得虚脱无力的下半身,嘎哒嘎哒抖起来,却不是因为冷。
他知道,现在被称为‘丧家犬’的利奇,曾经替黑市的大人物卡杰做事。
以贫民窟的杂种来说,算是破天荒的成就。所以,利奇的名字比基里耶想像中来得响亮。
‘黑发的利奇’。
既然有这种称号,随便查也能从他身上查出几件案子来。可能是运气不好,其中哪件跟DM扯上了关系。
他果然名副其实,也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么一想,基里耶就觉得紧抿成一条线的唇角,莫名地扭曲起来。
他知道追捕自己的是克瑞靳的自治警察,还有米达斯的治安警察。但全然没想到,专门缉捕凶恶罪犯的DM也在追捕自己。
当时……
他是在鸣响的警报声中匍匐爬行,逃出了卡迪安。不过,却几乎不记得是怎样逃出那个地下室。
只记得是‘非逃不可’的强迫观念,押着他拼命往前冲。从哪里怎么逃出来的,他完全不记得了。只有那一段记忆,像被黑洞吞噬般残缺不全。
但是他还记得跑出卡迪安外,冲上了爱车。
去米达斯。
——去米达斯。
——去米达斯!
总之,去哪都行,只要不是克瑞斯……
尽可能远离卡迪安。
以最快速度,快一分一秒都好。
——往远处去。
他满脑子只想着这些。
只要离开克瑞斯,混入米达斯,就可以逃开卡迪安的安全保镖,还有克瑞斯的自治警察。
他只想着这些。飞得太快的空中汽车不知撞到什么……操纵失灵冲向了某个地方。
他不知道那是米达斯的哪里,他搞不清楚……
拖着嘎吱作响的疼痛身体爬出空中汽车时,周遭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你还好吧?
有个陌生人这么问他,他却连点头示意都做不到。在这种地方发生意外,冲击太大……
没多久便响起空中巡逻车的警笛声……这个响彻云霄的声音,让他想起卡迪安的警报声,顿时仓皇失措。
脑中一片空白,全身被恐惧捆绑。
你非逃不可。
——赶快逃。
——趁现在!
有人在他脑中这么嘶吼着。
基里耶如脱兔般快速逃出了现场,把所有贵重物都留在空中汽车里,只有人逃了出来。
身上只有一点现金和几张现金卡,所以,他还是只能回到贫民窟。
被米达斯的治安警察抓到,比被卡迪安的保镖、克瑞斯的警察抓到更可怕。
在米达斯,贫民窟的杂种连垃圾都不如,被带到MPC就很难活着出来了。
悄悄回到贫民窟后,看到数量非比寻常的警察四处走动。他马上知道是在搜捕自己。
家也回不去了。
想到可能有人会去密告,他就无法投靠任何人。
这么一来,只好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不管躲在哪里都睡不好;记忆中的可怕片段不断重演。
怕被警察发现,也不敢待在同一个地方。
于是,在雨中……
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依稀记得的利奇住处附近。
“结果,看到警察把利奇带走了,所以……”
基里耶把身体缩在阴暗处,屏气凝神看着这一切。
他想,机会来了。
“我又冷……又累……快要冻死了。”
当利奇搭乘的空中汽车从基里耶的视界消失,他立刻拖着冻僵身体走到利奇住处。
利奇被米达斯的DM带走,几天之内一定回不来。
所以,绝对安全。
待在利奇这里——就安全了。
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
这回应该可以伸展手脚,好好睡一觉了。
不用害怕。
不会冻死了。
他满脑子只想着这些。
“设定了密码的电子锁,只要我想,就能轻易打开。”
锁被说得毫无用处,利奇不甘心地咬咬牙。被DM推出门时,他根本没时间也没余力锁上安全锁。
想到自己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住处时,基里耶已经躲在衣橱里,他就一肚子火滚滚沸腾。
“可是……没想到,你又回到了贫民窟。”
说着,基里耶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凯伊。
他以为暂时回不来的利奇,当天就被释放了;被他卖掉的凯伊也回到了贫民窟。两人还同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这些事对他来说,都是预料之外的一连串失算。
自己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也算跑在赢家行列的前头。
当然要以更大的跃进为目标。
停下来,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欲望,就没有达成目标的满足感。
他相信自己应该没有错。
幸运的尾巴就近在咫尺了……他原本可以稳稳抓住的……
却没抓着,整个人掉进了地狱的深渊。
究竟……
在哪……
发生了怎么样的错误?
或许齿轮一脱轨,凡事就会倾向更糟的方向吧?宛如至今的幸运猛然反弹回来。
他觉得最好的例证就是凯伊。基里耶目不转睛注视着他。
凯伊微微苦笑。
‘你为什么在这里?’
被基里耶这么问,他也无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半个月的软禁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
想知道不知道的事,与希望无法理解的事得到解答——是两回事。面对超越理解范围的塔那古拉菁英,更是如此。
基里耶不知道该如何诠释那个苦笑。只知道自己越在意利奇,就像反作用力般越嫉妒凯伊。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想把你卖掉?”
“因为你想出人头地吧?”
“没错,我想要钱。但是,更想跟不惜花一万卡里欧得到你的塔那古拉菁英,建立起联络管道。”
机会,光等待不会自己掉下来。
在贫民窟,连捡拾机会的机缘都没有。
所以,要自己去争取。
为此,做任何牺牲都值得。
但是,基里耶最后只痛切感受到,不是随处都有好运可以捡拾。
“不过真正理由是——我想看看知道你被卖掉,利奇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一时之间,利奇和凯伊都不知该说什么。
“我想把你这个存在从利奇身旁拉开。他只给你一个人好脸色看,太不公平了。”
“你这个人太乖僻了。”
除此之外,凯伊找不到更恰当的言辞。
那不是讽刺,也不是嘲笑。
想到那正是自知为利奇所爱的从容,基里耶就觉得大脑一阵疼痛。
“我起步太晚。即使循正常管道去做,利奇也不会看我一眼。”
凯伊不否认。他知道基里耶只会让利奇产生‘相似者的厌恶感’。
也就是所谓‘真品与仿冒品’那样的关系。
不止凯伊看穿而已,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邂逅的必然性的确存在,就像利奇和凯伊那样。
但是基里耶太会卖弄小聪明,太旁若无人。所以,不能完全归咎于命运的多舛。
“反正他就是讨厌我。我想既然这样,干脆让他更讨厌我。”
你做错了——凯伊说不出口。
现在不管凯伊说什么,听在基里耶耳里,都只是胜利者的优越感。
“与其被漠视,我宁可被他憎恨。这样,利奇……绝对不会忘记我。这么一想,整个人就亢奋起来,那种快感比跟任何人做爱都强烈。”
瞬间——
利奇明显流露出厌恶感。
真的很厌恶地看着基里耶。
此刻他更坚信,绝对不会有他主动接近基里耶的一天。
◆◇◆◇◆
利奇和凯伊把基里耶一个人留在客厅。关上门,两个人窝在厨房点燃了香烟。
‘再不抽根烟会受不了’,正是两个人的心情写照。
‘好想痛饮一番,排烦解忧。’
再怎么想,两人都说不出这样的话。因为一大早就搞得乌烟瘴气。
“你打算怎么做?”凯伊先开口。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把他轰出去啊。”
利奇不带一丝情感冷冷地说。
那双眼睛仿佛说着:
‘这种事想也知道,不要问我。’
他才不管基里耶听不听得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凯伊默默吐着烟。
“你可不要同情他哦,凯伊。”
“我才不会。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是贫民窟的常识。”
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做不到,就只能任人继续压榨,或是把自尊丢到水沟里彻底堕落。
贫民窟不会善待弱者。
虽不至于无情到所有事都用‘Giveandtake’来切割,但为了青涩的正义感去淌浑水,就是个大笨蛋。
与事情善恶无关……唯有原则与自尊屹立不摇的人,才能生存下来。
“可是,现在就把他轰出去……不太好吧?”
凯伊会这么说,纯粹出于天性。
“怎么不好?”
“昨天才发生那种事,让他稍微冷静下来再说吧。”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以把那种定时炸弹摆在这里。”
即刻回答的利奇只讲道理。关于这件事,不管对象是谁,他都不会退让。
这么做完全像利奇的风格,凯伊只能苦笑。
“那么我可以接收他。”
凯伊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别说利奇不肯了,恐怕连基里耶都不愿领他这个情。但是,听到基里耶那段只能说是扭曲的告白,凯伊觉得这么做,总比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好。
“不行。”
利奇语气强烈地瞪着凯伊。
“我把他丢了,你也绝不能收留他。”
利奇绝不会让凯伊那么做。
让凯伊做这么危险的事,利奇宁可去向DM密告。
“就算基里耶哭着来求你,也不行?”
“他不可能这么做吧?”
为了钱。
为了野心。
——更为了嫉妒心。
听到基里耶这番话,利奇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老实说,凯伊百感交集。
既然得不到,干脆让利奇更恨他,从此在心中留下无法抹灭的瑕疵。这么一来,利奇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存在。
凯伊没想到基里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要再跟他扯上关系了。”
“我的意思是,要把他扔在哪是个问题。”
凯伊不知道他是不是贪生怕死。不过,他可以为了不想死,不顾形象那样对利奇死缠烂打,可见应该还是对生命有所眷恋。
如果他是如此算计才冲入利奇怀里,那么,就是贪婪无厌的思想犯。
“不是说,做困兽之斗的人最危险吗?”
利奇一时无言以对。
现在,基里耶的神经已被磨得伤痕累累,万一激怒他而受到牵连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该怎么做?
利奇思索着,满脸阴郁地吐出了烟。
﹡﹡﹡﹡﹡终章
当时——
“这是什么……不该是这样。”
马侬抑郁低嚷着。
“不可能……”
声音嘶哑。
“不会……”
声音亢奋。
“不是这样子的……”
突然,全盘否认。
“不……不可能……不该是这样!”
然后,抽搐颤抖的声音漫射开来。
瞬间——
‘嘎锵!’水槽轰然碎裂。
不——
是马侬敲碎的,用不知从哪弄来的椅子。
玻璃四处飞散,培养液流泻,管线断成好几截。
人头……滚落在地上。
裸露的脑袋被压扁,大张的眼球像发出垂死挣扎的惨叫般震颤抖动。
马侬、基里耶看着那颗头。
绯红熟透般的眼球翻白,不再蠕动……
他们无法移开目光,视线仿佛被钉住般直直注视。
这时——
“嘻…嘻……嘻…嘻……”
马侬发出卡在喉咙般的扭曲笑声,边笑边踩烂眼球。
‘喳哩……’
恶心、鲁钝的声音响起。
霎时——
基里耶觉得虚脱无力。
“嗤嗤……嗤…嗤……”
马侬痉挛扭曲的笑声停不下来。
基里耶吐了……边吐边爬。
使不上力的手脚啪哒啪哒拍打着地面,沾满呕吐物挣扎着……拼命往前爬行。
◆◇◆◇◆
为了避开人群,不论白天黑夜,他都紧巴着墙壁行走,或是在地上爬行。
——屏住气息,惧怕所有靠近的脚步声。
尽管如此,最可怕的还不是喉咙干渴、饥饿感或手脚的颤抖,而是一个人无意识地陷入沉睡中。
有时稍微眯眼打盹,那样的恐惧就会无情地将触手伸过来。
超越静谧,阴森而沉默的世界。
栖息在那里的诡异人们。
碎裂的玻璃。
鸣响的警报声。
马侬扭曲的笑声。
他不愿想起,他想遗忘——
恶梦却在大脑里盘踞不去。
从今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舒展四肢安稳睡一觉了?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全身寒毛竖立血液喧腾。
要一个人承担起所看见的东西,未免太过沉重。然而,说出来又太过惊悚,连舌头都会为之冻结。
基里耶僵硬地爬到衣橱旁,把利奇挂在里面的衣服拿下来,铺满地面。
用毛毯从头上包住自己,缩起手脚,筋疲力竭地躺下来。
然后……
(有利奇的味道。)
把脸埋进铺在地上的利奇衣堆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后记
大家好。
有此一说——
一月流逝,二月逃离,三月远去。
今年我也顺利地被截稿日追着跑(笑)。
最近……都是这样的台词呢,嗯……好像不太好。
不说那个啦,这是《间之楔5》。
做成精装本时,我总是目不斜视笔直冲刺到终点。改成文库版后,终于可以让枝叶部分重新活过来,我觉得很开心。
可以增添种种剧情重新架构,是一种乐趣。不过就某层面来说,或许是旁门左道(笑)。
去年的冲击是两次的地震。今年最大的震撼则是,正在赶这篇稿子时,长年爱用的文字处理机终于宣告阵亡。
哇啊啊啊啊……
不会吧!
怎么会这样?
我一个人在突然不动的文字处理机前,痛苦得挣扎翻滚。
很久以前就有很多编辑劝我说,文字处理机已经是过去的遗物(苦笑),差不多该换成电脑了,听得我耳朵都快长茧。现在可好了,临时没有东西可以替代使用,只能陷入眼前一片漆黑的状态了。
我自己也知道,过度使用这台爱用品,总有一天会出问题……所以,也买了工作专用的电脑。
可是,要把眼前堆积如山的截稿日一一清除,还是得仰赖熟悉的键盘……
大家可能认为,文字处理机和电脑的键盘一样,应该不会不习惯。可是,真的有‘微妙’差别呢。那种微妙是很‘怪癖’的东西(笑),所以我怎么都用不惯,
结果,特地改成‘吉原规格’的电脑,我都只用来转换成纯文字档再列印出来。这样滥用的我,现在终于遭天谴了,唉……
当然,我立刻使用了电脑。几乎可以说,完成这次的原稿时,我也已经习惯了电脑的使用(笑)。
所以,顺利写到了‘后记’。总觉得,比平常累上好几倍。
不过,没时间哭诉这种事了,今后我会贪得无厌(?)地努力下去。
又到最后的最后了。道原小姐,我的进度总是那么乱七八糟,很对不起你,还有谢谢你。
那么,后会有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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