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之楔小说（新版）
第二部《命动》
作者：吉原理惠子
（1）
古往今来，
不分年龄、性别，以及——人种，「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都是一种悬疑刺激而充满戏剧张力的『赌注』。
无论是故意，还是不经意，
又或者——是偶然，还是必然。
即使，纯粹只是命运女神的一时兴起……
在每一个相逢的瞬间，视对象的不同，『运气』可能露出灿烂的笑容，相反的，也可能无情地弃你于不顾，使你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是幸？
抑或不幸？
掷出的骰子会出现哪一面，命运的箭头会指向何方……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划分『命运』明暗的吉凶，经常互为表里。
然而，通往未来的『道路』并非唯一。
在我们的脚下，经常都有无数个选择。
当下，要选择什么？要往哪里去？
你所踏出的每一步，既没有墨守成规的『常识』，也没有一成不变的『理论』。
只是……任凭你抱持着坚强的意志，抑或毫无自觉，当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刹那，无论愿不愿意，映入眼中的一切便随时都在变动。
人与人的『相逢』，同时也是有新的『什么』就此开始的预兆。
人生中的喜怒哀乐，可能是点与线连接而成的双向道，也可能是绝无交会的平行线，抑或是扑朔迷离的迷宫。
青涩与成熟。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这两个词所道不尽的界线.
人，无法永远纯真无邪。
正因如此，人类才会以名为『人生』的终点为目标，在蜿蜒的时光长流中，重复上演各式各样的『相遇』与『离别』吧！
即使，那是名为因果定律的煎熬之始。
五年前的某个夜晚。
利奇遇到了伊森。
贫民窟，那是个只有男性而杀伐不断的扭曲世界。
空虚的焦躁和无可排解的封闭感令人窒息，连身体最深处都灼热难耐。身心受到如此沉重的现实所束缚，令人盲目，不知真实之门何在。
「贫民窟的杂种一无所有，无所谓失去可言。」
曾经，他能够毫不在乎地如此大言不惭。
那一夜，和平常一样。
没有好坏可言，米达斯在淫猥杂沓中发热。
这个彻夜不眠的独裁者，有如君临黑暗的妖艳女王，镶上鲜丽夺目的亮片，处处扬起淫靡的娇声，舞动妖娆的肢体，一如往常，吞噬着黑夜的寂静。
其中，位于米达斯东部第8区『萨珊（SASAN）』，其直接与观光客专用的完美太空站连接的主要道路上，那道装饰拱门更是灿然生辉。
在沙利纳斯星云所流传的故事中，『维拉神话』被视为性与业的极致，神话中的裸女群像极尽精致写实与美感之能事，令人无法想像它们只是浮雕。那份性感令人不由得驻足神往，忍不住想伸手一亲芳泽。
如同纯洁无瑕的圣女般楚楚动人，神圣不可侵犯，
同时，却兼具着甜美的毒液，有如不知耻的荡妇，诱人陷入堕落的深渊。
仿佛要更进一步搧动这蛊惑的情色欲望，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光线不停闪烁。好似要将人类潜藏于内心最深处的欲望连根掏起，以最奢华绚丽的一面迎接每一个人。
在大门之后，不得携带枪械，甚至连护身用的小刀都遭到禁止。
尽管以各区相异的特色作为卖点，但由整座巨大都市所构成的狂欢之城米达斯，其大门同时也是重要的保全查哨站。
赌城为米达斯的『双环』核心，以此为中心呈放射状延伸的大小街区，完全没有霓虹灯的断层。男女老幼做作的娇声和热气在每个地方如酒渣般沉淀。
在欢乐中行走的人群，实有千千万万种。
任意游荡的人群几近摩肩接踵般混杂，却没有人在意其他人。
这不是宽容，而是漠不关心。
人人都忙于满足自己的欲望。
在这样的人群缝隙里，有个苗条结实的身影穿梭其中。
青年——他的年龄还不足以如此称呼。任谁怎么看，依旧是青涩如刚结果的——少年。
然而，他身上并没有令人不由自主想加以保护的稚拙，也看不到羸弱。
那少年时期才有的修长四肢，甚至有一种独特的高傲，仿佛斜眼嘲笑着那些以重金装点门面的人们。
他并没有一见便叫人目不转睛的美貌。
但锐利的五官一旦融入视野，便与他特异的存在感彻底烙印在每个人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
尤其是那双桀骜不驯的黑瞳，绽放出与年龄不相衬的光芒。在周围情绪高昂的享乐气氛中显然太过突兀，只有他一个人鲜明地浮出人群。
那并非令人感到危险的存在。
或许应该说——是一种融入这种场合，却又绝不与他人混杂的异质感。
不轻易流俗。
不随意从众。
在飘然中，在嘈然中，在众人欢悦有如凌空漫步般的嘈杂中，唯有他独自一人脚踏实地走着。仿佛细瘦的身躯里裹着钢铁的芯。
当今世上虽无法不老不死，但只要舍得花钱，要得到美丽的姿容与青春易如反掌。
然而，也有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东西。那就是与生俱来的『气质』。
这名少年身形娇小，但柔韧修长的四肢却拥有一种独特的『艳』，自然而然地牢牢吸引住他人目光。
那就是利奇。
兼具无可压抑的青春与失控激情的红色区块『HOT CRACK』的王者，贫民窟年轻人皆知的『拜森』头目——就是少年的称号。
第9区『克瑞斯』的居民被米达斯市民视为蛇蝎，避之唯恐不及。换句话说，身为贫民窟杂种的利奇，当然，并不是在失眠的夜里出来散步逛街看风景。
他是来工作的。
一路绵延至赌城的主要道路，每个夜晚都充斥着各色人种。要从其中找出显然身怀巨款的乡巴佬——来自洛格斯或格拉利亚的暴发户，实是不费吹灰之力。
一般而言，造访米达斯的观光客不会随身携带现金。
相反的，而是在胸前口袋或包包里装满数种卡片。利奇要的，就是这些。
当然，一旦失手就不用再玩了。
派驻在米达斯各处的警卫，与具备观光游行功能、既优雅又复古的骑警队不同，他们并不是装饰品。
尤其是狂欢区的警察，素有黑衣军团（Dark Men）之称，向来以粗暴闻名。
在夜晚的米达斯昂首阔步的观光客，并非都是善良过客。脱轨的观光客之间产生纷争摩擦自然不在话下，既有人畜无害的小羊儿为甜美的蜜汁群聚而来，出现以此为饵而猎食它们的猛兽也就不足为奇。
无论表面上高喊的口号有多清高廉洁，只要有『人』存在，充满私欲的『恶』的温床便如影随形。这就是人类的『宿业』吧！
取缔这些寄生虫于未然，正是有DM（黑衣军团）之称的警察职责所在。自米达斯官方观光地图上整个被抹消的克瑞斯，其居民——贫民窟的杂种，自然不被其他人当人看待。
运气背被DM逮到而能四肢健全地回来——这种奇迹贫民窟里没有半个人相信，也没有人会同情。
即便如此，贫民窟的少年们仍竞相在夜晚的米达斯流连。毕竟，施展空空妙手摸到的卡片在黑市里可以卖到好价钱，这点好处实在令人难以割舍。
不，并不仅止于此。
这种伴随巨大风险而来的刺激，被视为贫民窟抑郁日常生活中的游戏。同时，也是迎接伙伴的重要仪式。或者，也能作为向他人夸耀胆识的工具。对他们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强心迷药。在贫民窟，所有的孩童都由『卡迪安』统一管理养育。
而无法生产后代的男性，一到十三岁便被视为『成人』，一律强制独立。
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没有任何人会干涉。
尽管如此，置身臭气冲天的污秽与封闭感充斥的贫民窟，努力并不能开启任何一道希望之门。
更不必奢望幸运会从天而降，那是万中无一的事。
没有米达斯市民的正式身份证，正是他们的致命伤。
徒有成人之名的青涩少年们所获得的殖民地上，令人有气无力的腐臭挥之不去。要染上这种毒气学会堕落，仅仅一个月便绰绰有余。
在贫民窟中，所谓的自我认同与个体本身的存在意义，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余力专心重新审视这些东西。
而且，再怎么样不愿意也会发现，要在贫民窟中生存，与其东想西想，随波逐流才是最轻松的选择。
没有人会说这是『逃避』。
随波逐流不是『逃避』，而是活下去的『手段』。在这个无可救药的贫民窟中便是如此。
封闭与不安，绝望与逃避。
只能倾诉这种悲观论的沉重溶化、混杂，成为贫民窟的污垢。
要在那里生存，最基本的准则就是：
『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
唯有如此而已……利奇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人愿意被鄙视为贫民窟的杂种，但也没人有力气或方法从这里逃脱。这，就是现存于克瑞斯的事实。)
生命的尊严，这种东西的价值，在贫民窟形同假酒。
为他人着想的心意，被弱肉强食的惯例抵消。
尽管如此，若是抛弃硕果仅存的自尊，就真的连人渣都不如了——有着如是的矛盾。
利奇只是想要个回应而已。
『我真的活着！』
——只要这样一个确切的证明。
改造几近古董的空中摩托车，疯狂飙车的原因在此
和伙伴们自甘堕落地混在一起的原因在此。
反常地热衷护卫地盘的原因在此。
在夜晚的米达斯四处狩猎的原因在此。
他认为就这层意义而言，从盯上的目标抢夺卡片与这些活动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以及恰到好处的心跳刺激，从中激射而出的亢奋，与喝下私酿的迷药酒史道特所产生的快感又有所不同，比较类似一种独特的沉醉。
米达斯越夜越火热。
只要能够巧妙汲取这份热气在体内运用自如，视线所到之处，便永远是极乐世界。
相反的，若是在扬动蛊惑之下迷失自己，便只有——地狱。
那一夜，利奇出手无不马到成功。简直就像受到『幸运女神』无尽的宠爱。
到手的卡片塞满了口袋。
即便如此，还是有所——不足。
为什么？
今晚那份饥渴的感觉无论如何就是挥之不去。
没有道理可言。
不是错觉，也不是偏执。
他并没有吃药神游，也不是被米达斯的热气打败。
只是，和平常那种高亢激奋有所不同。总觉得……脑海深处有种奇异的刺痛，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这就是原因。
「趁运气还没用光前，走人了吧！」
利奇对凯伊的忠告也无心听从。
「再绕一圈……就好。」
「——利奇，不行啦……」
就连凯伊也不得不考虑起盛极必衰的可能性。
这一点，利奇自己也明白。
没有掌握好收手时间，必然免不了重伤。
但是……
「这次完了就走。」
若不消解这种郁闷烦躁的心情，懊悔将消化不良地残留下来。
「要是失手怎么办？」
「安啦。我不会出那种纰漏的。
信号还没有转『红』。
所以……应该……
（还不会出问题。）
别人可能会把这种感觉当作盲目的自信。不过，利奇从未在这方面『判断』出错而受重伤。
否则，才离开卡迪安不到两年的小鬼，如何能称霸贫民窟的疯狂区块『HOT CRACK』呢！
利奇把卡片全部塞给不愿他继续冒险的凯伊后分手。
当然，利奇并不想因为太贪心而吃苦头。只是现在，占据身体的饥渴胜过一切。
即使现在以大获全胜的姿态收兵，和凯伊一起在床上狂欢庆祝，内心蠢动的这股灼热依旧不会冷却。
更胜以往的饥渴——阵阵作痛。
察觉这一点的利奇自我消遣。
因封闭感而充斥的饥渴。
无可排遣的焦躁。
这些，都已经熟悉得令人反胃。然而，为何偏偏今晚却如此无法平息呢？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口气让这些感觉冲到最高点。
（就决定……是那家伙了。）
利奇盯上的猎物，一脸就是乡巴佬的样子。可能是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新奇，兴奋泛红的脸庞忙着四处张望。
中了米达斯的毒，高兴得手舞足蹈。也因此，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请来偷我吧……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对象最好下手了。
利奇立刻将这个大意的念头抛出脑海，配合视野里猎物的脚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如往常，在脑中以轻快的节奏计算时机。
然后，以从容的步伐走近猎物。
接着，内心升起身体每一寸都已完全熟悉的神秘快感，正准备沉醉其中的那一瞬间――
出其不意地，突然有人从背后环手过来，抓住他的手腕。)
（——！）
利奇当场僵住。
是谁？
怎么回事？
视野因不明恐慌瞬间一片茫然。
难道、难道……
（搞…砸了……？）
接着，宛如要让至今仍未体验的现实恐惧成为真实般，突然——
「这种行为，实在不怎么令人欣赏。」
一个冷淡而柔韧的声音刺入他的脑海。
（……！）
不自觉咽下的一口气哽在喉咙，利奇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完了。
——失手了。
——搞砸了。
这些话释放着剧毒，让眼底灼热得一片鲜红。
全身上下的每根筋都绷住了，动弹不得。
——一动也不动。
连舌尖都冷得麻痹，嘴唇颤抖不止。
——停不下来。
只有异常快速的心脏跳动如咒语般镇住利奇。紧紧箝住右手腕的手指力道强劲，宛如左右利奇命运的唯一枷锁。
（……可恶……）.
利奇紧紧咬牙。
糟了。
……现在不是惊慌的时候。
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利奇的太阳穴无法不意识到阵阵刺痛。
（……该、怎么办？）
将视线落在脚下，盯着自己的鞋尖猛看，利奇硬是把自己几乎快跳出胸腔的心压下，拼命集中破碎的思考能力。
要装死装到底吗？
幸好……该这么说吗？他还没有把卡片偷到手。
既然这样，还有转圜的余地。
虽然无法凭蛮力甩开被抓住的手腕，不过再这样下去，什么都不做便放弃，立刻会被打进地狱。
所以，利奇拼命动脑。接下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才好。
有人在利奇头顶上说话了。
「喂！怎么了？你在干吗？不快点会迟到的。」
那是另一个不同的声音。
「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声音显然极为讶异。声音的主人没征求任何同意，便伸手在低着头的利奇左耳上随意翻弄，
「没有PAM。……是杂种吧？」
以鄙夷的口气丢下这句话。
（是米达斯的……自卫队吗？」
利奇已经咬紧的牙咬得更紧了。
在米达斯，所有市民的耳朵上都植入一种代替身份证的生物晶片，约五公分大小，称为『Personal Access Memory』（PAM，身份识别晶片）。
男性植于左耳，女性植于右耳。
这种识别证的颜色依年份不同，用来统一管理市民。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个人的资料，不但有身体特征，连DNA也包括在内。
同时，这显然也是限制行动的枷锁，米达斯的市民无法在各区域间自由来去，原则上也禁止涉足规定的生活圈以外的地区。
换句话说，这种名为『赛因』的严格身份制度，是一种无形的牢笼，拘禁了米达斯的市民。
万一，未经许可……或者不惜犯规企图逃往『外面』，无需特地劳动警察大驾，便会被『PAM』所安装的病毒闷死。
或许，这是从过去『克瑞斯事件』所得到的教训，但反之，也造成了今日这个不合理的现状。
拥有『PAM』作为身份证明的米达斯市民，行动因此严格受限。而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利奇这些被视为杂种者却拥有任意挥霍的自由，能够在米达斯来去自如。这实在是奇妙而讽刺的矛盾。
照理，身上没有『PAM』应该会被视为外来观光客——这才是一般常识，只是，在连衣着也被当作『金钱』与『炫耀』手段的米达斯，任谁用再宽容的眼光来看，利奇也不像边境的纨绔子弟。
更何况，对贫民窟的杂种而言，米达斯的自卫队简直形同天敌。米达斯的一般市民对杂种存有严重偏见，甚至比DM更不好招惹。
警察的手法再残暴，只要不惹麻烦，这些米达斯的公仆并不会出面干预。但自卫队就不同了。
『一举清除寄生在米达斯的害虫！』
这种偏执的口号是自卫队的暗号。他们对俗称『杂种狩猎』的肃清活动燃起异样的执着。
杂种身份一旦暴露，光是走在路上就会不由分说被拉进暗巷里狠狠修理一顿。
当然，贫民窟的人也不会默默承受这种蛮横举动。他们以『加倍奉还』为宗旨，引发严重流血事件后逃回克瑞斯是家常便饭。
无论是自卫队还是警察，都不会越过区域边界穷追不舍。
唯一的原因，自然是米达斯市民受到『PAM』这个无形锁链所束缚。但克瑞斯的人们总是以讽刺和自嘲的语气表示不屑：
那些人哪，以为踏进克瑞斯一步就会中贫民窟的毒，连骨头都会烂掉。」
无论事实为何，米达斯市民看待自己的眼光有多厌恶与轻蔑，在这一刻，现实昭然立见。
话说回来，不管是自卫队还是DM，目前利奇的处境都一样恶劣。
「不好意思，你先走吧。」
「我是无所谓……」
「我马上就好。」
「你可别乱捡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我没那么无聊。」
「那就好……」
掠过头顶的交谈，充满无比的傲慢。
当下，一股强烈的反感让眼底感到刺痛，利奇甚至忘了自己的处境。忍不住猛地扬起视线。
视线前方竟是一个金发如波浪般流泻的美男子。
（难…道是——BLONDY……？）.
连话也说不出来，利奇咕嘟咽下一口气。
他竟意外与『金发』——塔那古拉顶尖精英中地位最高者——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脑海里既非『怎么会是金发？』
也不是——
『为什么？……怎么会在这里？』的疑问。
利奇无法理解此刻远远超乎他想像能力的状况，只是茫然呆站原地。
然而，惯于睥睨四方而迫力十足的金发美男子，却完全无视利奇的满脸惊愕-－不，并非无视，而是以贫民窟的杂种会脏污眼睛似的神情，瞪了利奇一眼便说：
「那么，我先走了。」
就这样，很干脆地转身离去。
利奇眼睛眨也没眨地目送他，直到那身影消失在人潮中。
然后，深深吐出屏住的气息——他这才知道，自己处在脑后那尖锐视线的正中央。
岂止是无可奈何。
情况之恶劣简直比最凄惨的深渊还要无以复加。
那名『金发』随意交谈的另一名男子，从背后抓住自己的人物。
（他果然也是？）
这时，利奇才慢慢抬起视线。
（………）
从高过自己一个头——不，还要更高的高度俯视自己的那张脸孔，比起刚才那位美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用说，也是一个超级美形。
过度的美，竟会唤醒本能的畏惧吗？没有丝毫瑕疵的美貌，除了『超绝』别无其他合适的形容，也因此令人感到一阵寒意。
华美的金发，是最高权力的象征，端丽的容颜摄人心魄。
从那种美所酝酿出的气质，若将之形容为傲慢甚至是一种亵渎。这样一个美神，就在这里。
他就是伊森?敏克。
「别再玩这种把戏了……」与紧紧扣住利奇手腕的手指相反，他的口吻极话里虽然充满说教意味，但那显然冷漠至极的声音，却直接刺激利奇的自卑。
「不要你管！」
才说完，围观人群同声响起夹杂惊愕的批评与嘲笑。
「那白痴是哪根筋不对啊！」
「连塔那古拉的BLONDY都不知道，他是哪来的乡下人？」
「竟敢向高贵的BLONDY出言不逊，这小鬼真是不要命了。」
无视旁人的七嘴八舌，利奇将内心逐渐升起的情绪投射在视线中，以恶狠狠的态度抬头瞪视伊森。
「你有空说教放屁，不如赶快叫警察。」
刻意压低的声音，一听即知充满厌恶与叛逆。
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金发』，那双蓝眼瞬间……似乎微微眯了一下。
是出于杂种不知奉承为何物的个性？
或者，是身为『拜森』头目无法让步的骨气？
贫民窟的杂种除了自己一条命，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明知对方不是那种能够以机巧敷衍的人，利奇还是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不管对方是『哪里』的『什么人』，只要输了气势低下眼睛，就会成为弱点。
在贫民窟中，连这种枝微末节的小事都可能成为致命伤。
即使这里是与那种激烈抗争无缘的米达斯，染上的恶习仍然难以摆脱。
就算对方是塔那古拉的『金发』，也不想让自己蒙受跪地求饶的奇耻大辱。
别人或许会视此为一文不值的自尊。
但是，被谁嘲笑都无所谓。
那就是利奇自身无法让步的矜持，毫无矫饰与虚伪。
然而，伊森并没有对利奇愚蠢的张牙舞爪加以羞辱，也没有对他胆敢向『金发』叫战的有勇无谋加以讽刺，只是毫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话：
「小心点，没有下次了。」
便干脆地转身。
——那一瞬间，宛如吃了出其不意的一击。
「咦——？」
除了这个宇，利奇说不出别的话。
简直没把人看在眼里——那种冷淡，不久就激起疯狂的怒火。
他张口结舌凝视着伊森的背影。和目送刚才那个『金发』时不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莫名饥渴让他的喉咙有如火烧。
如果这时——
他在冰样寒冷的气氛中默默目送伊森离去，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发生过的事情也能一笔勾销。
无论理由为何，对利奇而言，这应该是如同奇迹股的幸运。
至高无上的『金发』竟然会放他一马。
既然如此，趁他还没改变心意立刻转身离开，或许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但利奇却没有这么做。
不——他无法这么做。
伊森耀眼的金发尚未从视野完全消失，他踏出了那一步。仿佛背后有什么无法违逆的力量强压着他。
利奇并不知道。
他一心只怕跟丢了伊森的背影，愤然在后追赶。
完全没有发现，他所踏出的脚步，已陷入了渴望与挫折、陶醉与屈辱合一的禁闭迷宫，成为『命运的第一步』。
利奇快步追赶伊森。
他用力咬紧嘴唇，灼热的视线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
（怎么能欠塔那古拉的精英人情！）
脑子完全被这个想法占据。
出了要命的纰漏却没被交给警察，为这样的幸运感激不已，心里暗自松一口气——这种念头完全不存在。
高居塔那古拉统治顶点的『金发』，对贫民窟的杂种施舍『无偿的善意』，即便是一时兴起，这玩笑的性质也太恶劣了。
太过可疑的举止叫人想笑也笑不出来。不知为何，嘴唇只是一个劲儿抽搐、痉挛。
『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
在自甘堕落到极点的贫民窟中，这是利奇唯一的坚持。
突然被施舍意料之外的『好意』。在贫民窟这个太过忠实弱肉强食法则的变形世界里，是无法照单全收的。
不……
说得更明白一点，早在『卡迪安』那个变态的囹圄中，利奇便知道何谓自尊。
那是自己唯一仅有、无法让步的东西。
（这里头……绝对有问题！）
『怎么会？』『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呢？
这一点，想必利奇自己也不明白。
利奇还太年轻，自尊心强得出奇，不懂得默默吞下被冷淡对待的屈辱。
并且，对于塔那古拉的『金发』也太过无知。
现在即将采取的行动，日后会带来多少悔恨——这些，完全不存于利奇气昏的脑袋中。
视线牢牢紧盯住金色的光辉。
那头金发，正是利奇无法想像的『权力』象征，也因此，追赶伊森比预期中简单许多。
伊森所经之处，人潮必定整齐划一切割开来。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的美貌上。
刹那间－-停下脚步，如痴如醉地频频回首。
然后——
明白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塔那古拉BLONDY』，更为伊森所散发的威严与气质压倒，不敢喘一口大气。
直逼美神般……强烈的存在感，使人人拜伏在地。
在众人环视下，利奇喘着气，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
「喂！站住！」
立刻，理所当然般，响起阵阵嫉妒与谴责声。
「那小鬼想干吗？」
「……他是谁啊？」
「竟然用那种不客气的口气跟BLONDY说话，那家伙——是何方神圣
伊森对周围的喧嚣不为所动，也没有对无礼地开口叫住他的利奇有任何责难。
什么事？』
以视线如此无言询问的冷峻处，果然与众不同。
即使如此，利奇仍无所畏惧地穷追不舍，开门见山地问：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
「只是一时兴起。」
伊森冷冰冰的口气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这让利奇极其火大，露骨地皱起眉头。
比起公然的侮蔑，廉价的同情更令人作呕。
也难怪利奇如此了。
像贫民窟杂种这类不受任何控制的化外之民，这样的反应可说是条件反射。
「我讨厌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你这种伟大的精英分子。」
「哦……你的兴趣是专门挑剔别人的好意吗？」「这个…混蛋！」
利奇咬紧牙根，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怒吼，瞪着伊森。
『你过来一下。』
——傲慢地以下巴指指方向。
『NO』或『YES』——
伊森并没有回答。
但是，当利奇怄气似的迈出脚步，伊森竟默默地与他并肩同行。
半负气所做出的邀约，塔那古拉的精英竟然回应了
（——这是真的吗？）
明明是自己傲慢地挑衅，利奇却仿佛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别住声音，脸部肌肉有些僵了。
难不成……
难不成自己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
就这样，两人之间的对话，便到此为止。
[有如夜晚盛开的花朵，这两人怎么看都是一对奇异的组合。
一个是拥有惊人美貌的『金发』，连矫健的步伐都释放出非比寻常的气质与威严；一个是一脸桀骜不驯的贫民窟杂种，浑身散发郁愤气氛，态度高傲。
更不必提两者体格上的截然差异，任谁来看都一目了然。对这身份差距过于悬殊的情景，众人无不惊异得睁大双眼。
惊讶得发不出声音，只是——一味凝视。
这究竟，是什么闹剧？
——心中质疑。
与名副其实的『金发』并肩同行的，除了『金发』阶级外，换上任何美女都无法抹灭那份不协调。
这并不是单纯的讽刺，也不是不成文的共识。
终极的『美』，完美的『知性』，以及绝对的『权力』。
同时也是对于君临金字塔顶端的塔那古拉『金发』的畏惧与艳羡的证明。
然而——
乍看之下差距甚大的两人，竟并肩同行。这已经超越视觉上的暴力，反而叫人感到一股不可思议，不平衡的吸引力。
这种组合酝酿出的，是冰块金光灿然的冷酷，与洪流漆黑的热度。
以及，位于原本绝对不会交会的界线之间，仅有的一丝共鸣……
在环游不夜城寻欢作乐的人群当中，他们两人仿佛是唯一的异端。
离开主要街道的喧嚣，来到后街。
仅是如此，便多了一份黑暗。蕴含热气吹来的风，增加了少许混浊
相对地，路上行人——也少了一半。
再往小巷里去，大楼纵横交错所形成的谷底之中，黑暗越显深沉。
利奇以熟悉的脚步穿越其中，平稳地走着。
这一路上，连一次……利奇连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伊森。
是确信他紧跟在后吗——并非如此。
真要说的话，其实是默默跟在背后的伊森心意难测，以致利奇失去了平常的冷静，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
只有这句话，不断地在脑海中阵阵翻腾。
总不能身后跟着一个BLONDY招摇过市，漫无目的在米达斯到处晃。
话虽如此，之前说了那种话，也不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走人了事。
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
——不知道。
（…可恶……）
一想到这点，紧紧咬住的齿缝便不由得恨恨啐了一声。
利奇对自己的心情完全束手无策，但仍设法从一片混乱的脑筋绞出一点脑汁。
（还是只有……那里了。）
挤出一个答案。
一旦打定主意豁出去，利奇的脚步更没有丝毫犹豫。
从后街更深入小巷，BAR『米诺斯』……。
霓虹灯在深沉的黑暗中发光。利奇在这里停下脚步，瞪着一扇平平无奇、感觉有点肮脏的门前。
背后的伊森依然默默无言。
然而，光是那气息所释放出的存在感，便已是一种恼人的干扰，似乎在说着：
『……然后呢？你想要怎么样？』
所以利奇心想：
（再犹豫下去也不是办法。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
猛地推开那扇门。
里面相当暗。是眼睛尚未适应前，会让人不安却步的那种暗。
正面有三个地方点着昏暗的灯，犹如悬浮在黑暗中一般。
中央是绿，左右各是红与黄。
这时，利奇才不由分说地抓住伊森的手，以试探的脚步直直往绿灯前进。
来到近前凝目细看，原来绿色灯是那扇门的门把。
利奇握住门把，缓缓向左转。
——喀嚓！
声音虽小但的确有所反应，和传闻一模一样。
当初听到这『传闻』时，只当稀松平常听过就算。既然周遭如此热衷讨论，也没必要泼别人冷水，利奇只是随便附和一下，毫无兴趣且漠不关心。只是没想到……自己竟会踏进这个传闻之地，直到前一秒钟为止，利奇连想都没想过。
放开抓住的手。门仿佛在邀请两人般，无声无响地向内侧滑开
门扉之后，仍是一片黑暗。两人以相同的脚步踏进房内。
——一进去，门便自动关闭锁上。
随即，脚边浮现淡淡的白色光线，有如催促两人般忽明忽暗地闪烁。
随着光线往前，又是一扇门。
（搞什么……还没完啊！）
利奇不耐烦地啐了一声。
然而，那究竟算不算是一扇门呢……不仅没有门把，连开关缝隙都没有，乍看之下，有如一道冰冷的墙。
当下，利奇感到不知所措。
（……喂！到底要我怎么样？）
仿佛回答利奇的质问，视野霎时开阔起来。
（这…！）
并非因为门一声不响就打开，而是刚才以为是『墙』的地方突然消失了。
就连利奇也惊讶得发不出声音。
鲜明的深红色出其不意却又大剌剌地闯进视野之中，甚至令人产生室内洒满鲜血的错觉。说来丢脸，但利奇不由得喉头紧缩僵在当场。
但是——随着眼睛逐渐习惯，便知道那并非一片血海，而是厚实的正红色丝绒。利奇这才咽下一口唾沫。
可、恶……竟然吓人……）
有如要将这种难堪一脚踩碎，利奇踩着更大的步伐用力走进去，以瞪人般的锐利视线将四周扫视一遍。
这个房间，除了一盏复古豪华的水晶吊灯之外，什么都没有。
说是低调，也未免低调得太冷清，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不适。
就在此时——
水晶吊灯忽然开始旋转。随着轻柔的乐音，毫无转动声响地轻盈旋转……。
每当十二根支架前端的水晶串优雅晃动，颜色便产生微妙的变化。正当利奇入神地看着妖艳得令人赞叹的色彩，乐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水晶吊灯也静止下来。
——而这次，有一根支架朝着墙的方向缓缓延伸。
蓝色镭射光有如飞吻般由支架前端射出，墙壁立刻像切除般消失一大块。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里面是一条可容两个大人并肩而行的通道。通道两侧，相同的门一字排开。
只是，其中几道门似乎正在『使用中』。复古式的吊灯并未点亮。
利奇推开红色灯光摇曳的门，以催促的眼神看了伊森一眼。
照理说，伊森应该万万没有想到会被带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但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扑克脸没有表情到让人生厌，利奇的视线在不满情绪下更尖锐了。
利奇曾听说塔那古拉的精英除了脑部之外，均是完美的人造体。看着他从头到尾不带感情的冷峻美貌，不由得猜想：
（这家伙该不会连脑浆都是机械做的吧！）
表面上，『米诺斯』挂的是酒吧招牌，实则是妓院。
由于店开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生客一时兴起突然上门并不可能。
很可能也没记载在米达斯的官方观光地图上。这里是那种内行人才知道——亦即只收熟客的妓院。
位于黑暗中的入口，分别是：
『妓院』（红灯区）、『男妓院』（黄灯区）、『宾馆』（绿灯区）
共有三种，从进门到离开，完全无需跟他人打照面。
费用只收现金，不接受卡片。房门自动锁上便开始计时，采取先使用后付费制。
利奇之所以选择这里，原因无他。听说只要乖乖付钱，这里是唯一一个不挑客人的地方——即便贫民窟的杂种也照单全收。
在贫民窟，同性之间——亦即男性之间的性是常识，能够和正常『异性』女子上床的幸运，绝对不可能凭空而降。
在克瑞斯，能够生小孩的女性是唯一的贵种。
不过，纵使在女性人口比率不到一成的贫民窟，男人也不会因为变性为『女人』而被视为珍宝。
假的终究是假的。
无法与常人比肩的半调子——一无例外地遭人如此轻视。
就某种意义而言，贫民窟是最原始的『弱肉强食』世界。
要在这里活下去，需要的不是端丽的外貌、虚假的人望，也不是伪善的温柔。更不是强加于人的正义感。
唯一需要的，是具备能在众人面前夸耀的男性『力量』。
只要具有令他人臣服的『器量』，即使在体格、性向嗜好，甚至——人性方面有些缺憾，都不足以影响男人的面子
体格的不足只需『灵活的头脑』便足以弥补，而性向纯粹是个人的问题。
当然，『力量』与『智慧』两者皆无的人，无论愿意与否，都会受到其他人的压榨。为此叫弱也没有人会同情。
话虽如此，在现实之中，强暴、轮奸等与性相关的问题是家常便饭。遭到残酷的凌辱，最后被割掉睾丸和阴茎之事也不足为奇。
自己的身体靠自己来保护。这是贫民窟的铁则。
d在一个只有男性的变形社会里，失去『雄性』象征的阴茎，代表这个人作为正常『男人』的价值已被剥夺，成为一个异数。
也因此，没有任何人会自愿成为边缘人，去当『假女人』。
然而在米诺斯，只要付得起，就能够在有限时间里与『真正的女人』享受鱼水之欢。
对贫民窟的杂种而言，这段美梦般的时光真有如置身唯一的天堂，同时，也是一个满足倒错而昏庸的欲望的乐园。因为在那里，能够以『金钱』让蔑视自己为『杂种』的米达斯市民屈服。
除此之外，据说米诺斯不挑客人的卖春者，美形程度远胜其他妓院的男女。
有一则未经证实的传闻说，这些人都是落魄的宠物。
一般大众『口耳相传』的低调人气名店，其秘密或许就在于此。
只不过，对利奇而言，他并没有亲眼一探究竟的欲望或兴趣。
若非今晚以这种形式……发生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恐怕也不会想要推开『米诺斯』的门。
他并不想花钱和谁发生关系。
并不是他缺乏性欲。包含性在内，基本上除了『伴侣』凯伊，利奇对其他人都毫不关心。即使成为『拜森』的头目，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在卡迪安遇到凯伊以前，在利奇唯一相信的『世界』毁灭之前，他也曾有过想保护的人，也曾有过不想失去的东西，但是现在都没有了。
所以老实说，现在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利奇自己也不明白。
体内沸腾的情感无法扼抑，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打离开卡迪安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而且，对象竟然是塔那古拉的『金发』。
简直是个令人发噱却又嘴唇痉挛笑不出来的黑色笑话。
即使进了房间，两人还是默默无言。
深深坐进沙发的伊森，背靠着椅背，一双长腿显得有些无处可放，观察着浅浅坐在床缘的利奇的动静。
在这种高高在上的沉默煎熬下，利奇坐立难安地舔了舔嘴唇。
就这样，没有任何进展地过了十分钟。
这已经是利奇忍耐的极限了。
他大剌剌地脱掉衣服，钻到床上。
然而，伊森只是以毫不客气的视线冷冷望过来，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利奇终于按捺不住，粗声说：
「喂!你到底想闷不吭声到什么时候!都已经来到这里了，还摆什么架子?赶快做一做吧!」
结果，伊森面不改色地说：
「你平常想偷的没偷成，就这样伺候男人来赚钱吗?」
冷酷的声音低沉而洪亮，话里显然带着嘲笑意味。
「很不巧，我既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也没有闲到特地去找一个贫民窟的杂种来泄欲。硬要我收这种一点都不想要的封口费，已经不能说是无奈，根本就是麻烦。」
利奇整张脸唰地一下变红。
不但自尊被人踩在脚下，还被吐口水，利奇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或者，你是……居心不良?俗话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哪。」
听到这种不堪的话，这次利奇变得面无血色。
居心不良……?
（谁居心不良?不是我，是你吧?）
金发」因「一时兴起」救了贫民窟的杂种——这才叫利奇难以置信。
——不。
一想到心里有着不明所以的沉郁而焦躁不安的只有自己，就觉得气愤难平。
但在如此难堪的挫败之下，胆子反而大了起来。
如果要害怕「金发」的光环与威严，只是乖乖俯首听话，一开始就不会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了。
只是……
利奇并不明白「金发」被称为塔那古拉「最高权力者」的真正意义，只知道他们是「特权阶级」的统治者——他的认知只有这种程度。就某种意义而言，他真的只是个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小鬼」而已。
「既然没有那个意思，干吗乖乖跟过来!难不成你想跟贫民窟的杂种面对面，促膝长谈吗?来吧!我说过了，我讨厌欠别人人情。」
能够对伊森发出这种有勇无谋的挑衅，实在是……
游乐区的警卫中心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像你这种伟大人物，一定怎样都想像不到。在那里，我们跟垃圾没两样。万一出差错被抓，打到脸变形根本不稀奇。最后的下场就是被轮奸到体无完肤，丢到垃圾堆去。
凡是贫民窟的人都知道，这并非仅是『传言』，也不是被夸大的『告诫』。
没有米达斯的ID。
光是缺少这一项就不被当人看待的现实，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既定事实
「那种事情我看多了。所以我才会说『悉听尊便』。『凡事高人一等』不是塔那古拉的精英大人的金字招牌吗?」
利奇故意句句夹带恶意的讽刺，轻声笑了。
「听说流落到米达斯的宠物，无论男女都一样淫乱，只要看到人，马上就……把裤子脱下来。」
同时也听说这些宠物最后的下场，就是像米达斯那种不入流的妓院。
「不过，如果你只享用过那种高档货，没办法应付低级的杂种，那就另当别论啰?」
说完这些刻意挑衅的话，利奇用右脚踢开了毯子。
「没关系啊，看你要夹着尾巴逃走还是怎么样……。反正没人看见。」
这已经是傲慢，而不是出言不逊了。
和拜倒在权力之下卑躬屈膝的逊狗相比，身为粗暴野猫的自尊心之强，已超越霸气，成为一种独特而强烈的魅力。甚至，让对一切部无动于衷的『金发』在内心默默吐出一句：
（哦……这家伙还真是活跳跳的。）
「换句话说……如果要向不顺眼的家伙欠下人情，你宁愿用身体来还。你是……这个意思吧?」
「这样彼此才不会夹缠不清，两不相欠吧?」
利奇扬起嘴角，装出得意的笑。
「如果这是贫民窟的做法，那也罢。既然这样……我就陪你玩玩吧!」
面对利奇显而易见的挑衅，伊森既未改变语调，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淡淡地回答。
「——别忘了，悉听尊便……这可是你说的。」
甚至连最后吐出这句话时也一样。
利奇完全料错。完全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深意
甚至不知道自己只是个无知的孩子，一个只知道封闭贫民窟腐臭的孩子。
（哼!谁会被你这种威胁吓到啊!）
利奇瞪着伊森。
是真? 是假?
有艾摩伊行星『圣都』之称的『塔那古拉』的精英，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身为贫民窟的居民，利奇无从确认那些『传闻』。
但就利奇所知，塔那古拉的精英之所以豢养『活生生的人类』作为宠物，是为了向他人夸耀自己的阶级地位，算是饰品的一种。他们并非亲身和宠物寻欢作乐，而是喜欢看宠物之间滥交。
据说，流落到米达斯妓院的宠物不分性别，每个都淫乱无比，便是当时使用的催情药造成慢性药物中毒的结果。
当然，精英的宠物为什么会流落到米达斯来……?利奇无法想像，更毫不关心。
反正，真正人类的生理机能和感情有多复杂，人造体的精英是不会懂的。
利奇这么认为。
——不，或许伊森语带嘲笑所说的『硬塞给别人的封口费』，部分原因出于自己对人造体的纯粹好奇，所以才想用身体偿付。
将人类智能发展至极限所开发出来的脑细胞，加上足以匹配这些条件，不老不死而充满魅力的躯体。人人带着钦羡与畏惧称BLONDY为『美神』，他们身上也有性生化机器人所具备的功能吗……?
事实上，把伊森带进米诺斯虽是情势所逼，但在大肆挑衅之后，利奇内心还是半信半疑。
就某种意义而言，理应身为美食家的『金发』，究竟能或不能抱贫民窟的杂种呢?
被抱了之后随便应付了事——这种事利奇连想都没想过。
既然走到这个地步，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再回头了。
利奇已经处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备战状态。
而伊森却以从容优雅的步伐走近这样的利奇身边。
「还真高雅啊!要是你对脱光没自信，我把灯光调暗一点吧?」
客套的废话就免了——利奇的毒舌带着这样的言外之意。
「首先——让我鉴定一下吧?看看你是不是有让塔那古拉的『金发』抱的价值。」
这个王八蛋!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装模作样!）
利奇在心里恶毒地谗骂。不过，他还是照着伊森的要求离开床铺，背对墙，毫不吝惜地露出全裸的身体。
仍处于成长期的身体稍嫌纤瘦却没有赘肉，漂亮的肌肉形成柔韧有弹性的裸体。
当然，这些评语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就一个没受过任何教养和修饰的贫民窟野孩子而言。至于是否符合伊森看惯极品宠物的审美眼光，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冰冷的视线沿着利奇赤裸的肌肤一路扫视。
那并非纠缠不清而令人厌恶的眼神，却也不带令人下部发胀疼痛的热度。
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利奇并不觉得被视奸，反而像有把薄刀贴着腰腹滑动。
冰冷——坚硬，光滑。
极度——锋利，令人害怕。 ^
一这么想，浑身毛孔似乎就吓得紧缩。
「——怎么样?及格了吗?」
利奇的口气还是一样不客气。而且，语调极尽挑衅。
比例很好。要进『蒂亚丝』的男妓院绰绰有余。当然，如果你不开口的话。」
塔那古拉的『金发』为何知道那种地方是个谜，但利奇并没有留意。「哈!彼此彼此。如果你闭上那张尖酸刻薄的嘴，连『路斯卡』俱乐部的头号红牌都比不上。只不过，在那里重要的不是有气质的脸蛋，而是那话儿的大小和硬度……而且比的是能够在不泄的状况下，让客人爽几次的技巧和持久力。」
「你倒是挺清楚的嘛。」
「要是不听听这种没营养的闲话，在贫民窟这种地方，简直无聊到快吐血……」
利奇一反常态变得饶舌，仿佛试图反抗从远远高处投射而下的冰冷视线。面对伊森那绝对从容的冷酷声音，利奇毫不畏惧鼓足了劲，摆出架子。
只是，利奇这种强势的表态，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中断。
伊森的手指似乎在说，是否值得『金发』一亲芳泽，『看一看、摸一摸，仔细检验是理所当然的』。
伊森蠢动的手指，弹指间便勾起利奇的官能反应。
刚才连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现在却千真万确的——血的疼痛。
利奇有点狼狈。
那并不是对身体有所反应感到羞耻。
在这方面他没有那么青涩。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一个『金发』，他既没有装清纯的意思，也不想修补自己的形象。
如果真要解释的话——
（这怎么可能!）
或许是出于这种内心的动摇。
利奇知道让全身血液沸腾的愉悦之源在哪里。
是否和一般人一样——他不知道。但是相对伴侣凯伊之间的床笫生活他从未感到不满，也不觉得发出声音追求快感有什么好羞耻，反而认为是件好事。
而这个快感的秘处，伊森却冷冷地以一根手指若无其事揭开，而且还戴着丝质触感的手套。
一开始，利奇怒不可遏——
（竟敢瞧不起人!把贫民窟的杂种当细菌看待!）
但随着伊森手指缓缓爬过肌肤，利奇渐渐连骂人的余力都没了。
那种、难以言喻的——心焦。
但是——
（不对……）
哪里不对?)
（不是……那样!）
——什么不是那样?
连紧紧咬住嘴唇在内心低语的利奇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片刻间——他迷惘了。
乳头被指腹轻柔逗弄，利奇不由得屏住呼吸。
隐隐作痛的……刺激，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透过手套的指腹逗弄得人心跳加速，异于往常的感触叫人不知所措，在奇异的挑逗之下，乳头硬挺了起来。
就在这时——
伊森另一只手绕经背后，抚摸过紧实的臀部，直接滑到大腿内侧。
无法形容的感触，瞬间让利奇的下肢抽搐了一下。
好像在嘲笑他半下意识的闪躲，伊森突然箍住利奇，把他的身体压在墙上，然后提起一只膝盖顶开利奇双腿。从静，到动。
霎时，无机质意味的检验突然变得有血有肉。出乎意料的——大转变。
利奇压住声音，不让自己做出任何表情，不让眼里流露惊愕——那份惊愕并非来自突然被推抵墙面所感到的冰凉，而是手被压在背后动弹不得所致。
然而下一刻，全身又感觉到另一阵僵直。
伊森的膝头和被分开的大腿紧密贴合，缓缓蠢动，有如在确认那对裸露果实的成熟度。不上不下的快感，让利奇明白这是更大的刺激。
仿佛讨厌单方面被挑逗刺激而设法应付般，利奇悬起了腰。
然而，当他发觉与伊森的紧密接合，像刻意要让自己意识般步步逼近时，他已经跨在伊森单膝上，被稳稳固定在墙上了。
本来被压在身后无法动弹的手，现在已经被箍在头顶。而且对方仅仅用五指，只手便抓得他动也不能动
实在太难看了，简直连言语都无法形容。
面对自己意料之外的窝囊，利奇不由得咬住嘴唇。
伊森冷冷俯视着利奇，优雅的一举一动就像揪住利奇的心跳般。他以指尖捏住尖挺的左乳头。
透过凉滑表布传来的触感，不知为何竟像烧炙般灼热。
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
在捏住的乳头上，伊森竖起指甲……抚弄。
于是，利奇的大腿内侧开始震颤。
缓缓地……吊人胃口似的玩弄折磨，压住尖端处划圆。
光是这样，心脏便猛烈鼓动得难以呼吸。
左胸上刻划的淫靡节奏，也像揪心般的爱抚……无意停止。
而当闲置一旁的右乳头也像穿了芯般硬挺时，利奇忍不住发出声音。
「…呜…呜呜……」
两个乳头，甚至连脑袋中心——都阵阵作痛。
就这样，快感的波涛不断往内部扩张，毫不留情地热烫了腰骨，终于让利奇逼紧喉咙。
（…哈…啊啊啊……!）
利奇死命吞下不成声的呻吟。只不过乳头被逗弄而已，就刺激到几乎快射精，这样的自己令他难以置信。
止无可止、忍无可忍的——欢悦浪潮。
火热的狂涛下断上涌，利奇扭动着背。
雄性象征坚硬地朝天竖起，前端蜜口则因先流出的大量爱液而湿润。
（…呜…呜呜呜呜!）
那一瞬间——
「……呜呜!」
随着压抑不住的喘息，一口气爆发。闭上的眼睛仿佛看到愉悦的火花四处飞溅。
然而，这却是利奇前所未有的苦涩屈辱的证明。
到现在仍不得自由的手抽搐颤抖，站不稳的双腿不听使唤地伸着。
但是，被伊森只手定在墙上的利奇，甚至无法就此瘫绝。那是一种炽热的屈辱感。
利奇紧紧咬牙。
狂乱的心跳，紧绷的气力，会静静地……褪去。
唯有满嘴的苦汁无可处置。
仿佛要对利奇龟裂的自尊加以更无情的鞭笞，伊森随口一句：
才这样就达到高潮，真是太不象话了。
无可辩解的事实摆在眼前——真是莫大的耻辱。
利奇深深低头，思绪如沸的他无话可回。
沸腾的血液滚烫，让耻辱更盛大、更炽热，紧紧咬住的嘴现在也只有泛白发抖的份。
「放开……我的手。」
但是，伊森箍住手腕的手指依然没有松开。不仅如此——
「怎么?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了事了吧?」
从头顶上落下来的低语，冷酷地点明了现实。
「我、不是不够看吗?」
利奇这才知道，有些话连负气时说出来都令人痛苦。
一把抓住利奇的黑发抬起他的头，伊森定定看着他的黑色双眸说道：
「把别人不想要的封口费硬塞给别人的，是你。既然如此，当然要你做些相当于封口费的事啊?」
无情的宣告仿佛主张着他应有的权利。
你……要我怎么样!要我像后宫一样用嘴上功夫为你服务吗?贫民窟的杂种才没那种技巧!」
就算没有那种技巧，你的敏感度看来不错。好久没有这样了，让你痛快地哭出来也不错。」
「哈!这么有自信，真是讽刺。」
明知这种话无法影响伊森分毫，利奇仍旧赌气地恶言相向。只因他已亲身体验到，伊森平淡的话语并非开玩笑，也没有夸大其词。
不，当言出必行到如此不通人情的地步，已然超越讽刺，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了，
那时候，利奇开始万分后悔，不该对伊森挑衅。
另一方面——
「我是说，要把贫民窟的杂种拿来当塔那古拉的宠物对待。这样……你有什么不满吗?」
以这种妄自尊大的口吻说话，听来不像挖苦反而恰如其分，这种人利奇从未见过。
只不过，这点在另一个意义上，反而狠狠刺激了利奇的自卑。
「——既然这样，那你至少该把衣服脱掉!」
和全身赤裸又被迫狼狈射精的利奇比起来，伊森到现在连手套都还没脱。
一听到这句话，伊森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要调教一个又笨又粗野的杂种，何必特地脱掉衣服?」
仿佛像最后又挨了对手致命的一记，利奇咕嘟一声咽口气。
「你可别搞错了，杂种。这是你硬塞给我的封口费，所以，你只要照我的命令叫就是了。就这样，其他什么都不用。」
伊森惊人的美貌就在咫尺。利奇一双漆黑眼眸眨也不眨，回视着这个令人着魔的美的化身。
（…这、王八蛋……）
脑袋好像因愤怒的煎熬而溃烂，自尊似乎连根化脓腐坏一般。利奇终于发现，他完全无法动摇伊森冰冷的视线。这样的发现，和不愿承认的自觉一起来到。
打从一开始，就找错人了。
而他现在才知道，就算自己为了身为了hotcrack霸者赌上一口气，也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令人无法想像的『人种』。这个教训，简直是直接刻在他的心上。
然而，纵使万分后悔，主动挑衅的志气仍在。如果只是被对方一步步牵着鼻子走，实在令人无法忍耐。
这种天生不服输的强悍，反而更催化了伊森的一时兴起——这一点，利奇万万没有想到。
或者，伊森本身也因久未得到这么有意思的玩具，勾起了异于平常的兴趣……。
无论如何，那时的伊森恐怕已有几分认真，打算将利奇的自尊连根拔起了吧!
就像利奇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伊森这个强烈的『幻惑』无法脱身一样。伊森也受到一只名为利奇的『潘朵拉盒子』吸引，在无意识中做出选择。
伊森冷冷盯着利奇尖锐的视线，手指滑向带着淡淡阴影的两腿之间。
不像刚才那样吊人胃口，非常干脆地直接碰触利奇缩回原状的重要部位，以手指——以手心确认双珠的触感。不像爱抚而像无情检验般的动作，让利奇感到不快。
然后，宛如看穿利奇的心情，伊森笑了。微微吊起嘴角的轻笑。
不带任何情色。那是一个令人不由得打寒颤的冷笑。
那一刻，利奇才知道，原来塔那古拉的『金发』，是比恶魔更恶质好几倍的『暴君』。
静悄悄的房间里，再度因利奇狂乱的喘气声而晃动。
痛苦而甜美的呻吟震动了空气，浓稠而混浊。仿佛忠实于贪图快感的低俗情欲，在各处卷起漩涡。
这个状况究竟持续了多久?
突然，利奇在伊森怀里扬起接近怒吼的声音。
「你…够了…没有!」
喘着气的话声紊乱不已。
不仅声音走调，就连嘴唇——连声音都狼狈地发抖，只因两腿间酥麻甜蜜地疼痛。
但是——
「我…不、是…玩具……」
吐出这句话的利奇感到一股窒息的错觉，嘴唇、喉咙都为之痉挛。
「呜……呜呜呜……」
那是一阵强烈的麻痹，让他忍不住想蹲下身来呻吟。
利奇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连脑浆都要起火燃烧的快乐。
如果说，和凯伊做爱所得到的是极为普遍的快感；那么，由伊森单方面给予的刺激，便是对裸露的神经毫不留情骚弄的痛苦。而且，是淫猥得可怕的痛苦。
利奇抓住伊森的手臂，指甲用力嵌了进去。但快感的神经依然紧绷，坚持不断裂。
欲求完全被伊森的手指挡住去路。利奇昂然的私处只能欲求不满地流出爱液，得不到半次解放。
仅仅一根塞在后庭的手指，便完全操控了利奇。
平常被凯伊以手指和舌头细心打开的秘密花蕾，遇到伊森只能被无情地掀开，流出爱液。
然而这些令人战栗的痛苦和厌恶，在强势进入的手指淫荡动作下消失无踪。
「你的快乐之源——是这里吗?」
如果昂然的挺立象征男性性欲，那么愉悦的泉源便是藏在肛门的阴核。以手指任意逗弄该处不是快感，已等同于以男人本性来拷问男人的本性。
伊森简直是……以利奇喉咙脸部痉挛、全身喘息的模样为乐。
『让你痛快地叫一叫也不错。』
对利奇而言，这句话并不仅仅出于优越感。
这是身为人造体的精英厌恶真正人类的表现吗?
伊森对利奇毫不留情的折磨，甚至巧妙得令人产生这种感觉。
就快达到高潮——却又达不到。
而且刺激源源不绝，两腿间闷烧不停的快感让双腿及背骨阵阵抽搐。
男性的性感带被玩弄、挑逗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从高处被无情推落时，利奇的话里已带着哭声。
「…让……我射…不要…这样…不上…不下地…吊…我…胃…口……」
如果是狠狠地掌掴，咬紧牙关也要忍耐。
如果是以蛮力无情地顶到最深处，至少也会奉送一句恶毒的咒骂。
但是，这种让骨髓都如坐针毡般活生生的拷问，神经就第一个承受不住。
想射精的欲求，是必须优先于一切的『雄性』本能。
利奇深深低头，手指掐进伊森的手臂。
『让我射!』
——以颤抖的嘴唇，痉挛的指尖，挣扎的身体，不顾羞耻和颜面如此哀求。
无数次……。
然后，或许是尽了玩弄挑逗之能事，心满意足了，又或者是对顺从自己心意的『玩具』失去了兴趣……
伊森很干脆地解开了利奇的束缚。
抛开一切志气和自尊哀求乞怜，终于得到一心期盼的——射精。
但是，抽搐痉挛嘴唇吐出来的，非但不是欢愉的喘息，甚至连安心的叹息都没有。
身体深处，脑海当中，在狂乱一扫而空的脱力感之下，伊森一放手，利奇就像耗尽心神般当场坐倒。
从高处俯视着这样的利奇，伊森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把沾满精液的手套丢进垃圾筒之后，嘴角微微扬起，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往利奇脚边扔过去。
「这是封口费找的零钱。这下，就两不相欠了。」
利奇胸口起伏着喘气，以发麻的舌头舔了好几次干燥的嘴唇。
两腿像抽筋般不停打颤。既没有力气遮掩完全暴露在外的私处，也没有余力回嘴。
就这样，当伊森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宛如失魂的利奇连动也没动。
五分钟……
十分钟……
唯有空白的时间空虚流过。
直到此时，利奇总算摇摇晃晃起身，无意中看到脚边的硬币。
上面刻着一些不明所以的几何图形——是一枚金币。
那一刹那，利奇咬紧牙根把硬币握在手里。
「嘿，真是太难堪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塔那古拉的……『金发』……」
仿佛想捏碎手里的硬币，拳头不断发抖。
「——干!」
塔那古拉的『金发』，和贫民窟的『杂种』……
绝对不会交集的、异质的点与线。
这中间有着无可弥补的差异，这时利奇已深深体会。
彼此没有交换名字，留下了不自然的沉重——这同时也是伊森与利奇真正的『开始』。
那个耻辱之夜后，已经过了半个月。
然而，利奇体内深处，苦涩的屈辱感至今仍不断骚动。难以平息的激情失去宣泄的出口而狂乱，仿佛连灼热的痛楚一起紧紧贴住不放
从那天以来，利奇未曾涉足米达斯。
不仅如此，连巡逻的『巡』字也没提过。反而是皱起的眉间在沉默中越来越深。
如果能把这件令人痛恨的事全部封印起来，该有多轻松呢。
闭上眼睛，那个男人冷酷的美貌有如刻印般清清楚楚浮现。
『你平常想偷的没偷成，就这样伺候男人来赚钱吗?』
那独特而冷酷的声音所含带的威胁感，已非傲慢足以形容，至今仍在利奇的鼓膜里回荡。
（——我操!）
只能呻吟的丑态——刺伤了利奇。
利奇生气的，并不是他故意以贫民窟常见的男性性生活这点来嘲笑自己。
即使被带进那种偏僻的宾馆，也无损他高雅而威严的态度。相反的，那个塔那古拉的金发向自己显露了高高在上的从容，把自己当作平常就是以色诱男性来赚零用钱的男妓。
——真是一大耻辱。
的确，硬把男人带进去还加以挑衅的，是自己没错。但一想到自己的气概和自尊在那个男的眼里，只是下流的劣根性，喉咙便有如火炙。
而且——
『你可别搞错了，杂种。这是你硬塞给我的封口费，所以，你只要照我的命令叫就是了。就这样，其他什么都不用。
只能以言语暴力称之的刻薄言语，仍插在利奇的脑袋中央。伤口化脓流出来的毒素，不时会像突然发作般疼痛，狠狠刺激利奇的自尊。
咬紧的牙根叽叽作响，痉挛的太阳穴阵阵作痛。
（自从卡迪安以来，就没这么呕过了……）
利奇知道，这种来自体内火热而疼痛的感触，并不会轻易平息。
在一个只有小孩子，从某方面来说是压抑得可怕的环境当中，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可以把它们从视野中赶出去，听到不想听的话，可以把耳朵塞起来。
在卡迪安里，这是『未成熟的孩子』所享有的唯一特权。
然而，现在已经不同了。
不管成熟与否，任何借口或哭诉都没有用。
在贫民窟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切言行举止都会反诸于己。
这种事，明明老早就知道了。无法将已发生之事当作没发生的现实——非常沉重。
太难堪了。
要把这沉痛的记忆全部葬送到日常生活的远方，还需要很多时间。这样不由分说地勉强自己接受的自己，没出息的程度已无法形容。
还要多少时间，被凌迟的心情才能整理好呢?连这一点都无从得知。
当然，上次那件事，遇合之奇远远超越偶然，机率之低几乎等同奇迹。别说往后再度遇见那个不知名的男子，恐怕连在近处拜见『金发』的机会都没有——即使他心中如此认为，神经却也没粗到可以把这些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被理所当然称为『贫民窟的垃圾』，在不带感情的冰冷眼光下遭受嘲弄、侮蔑——那种屈辱。
遭到摧残而受伤的自尊心，无法愈合。
不仅如此，唯有被玩弄的耻辱越来越鲜明，甚至连在与凯伊之间早已熟悉的性爱之中，也执拗地纠缠不放，嘲笑般紧随着利奇。
『才这样就达到高潮，真是太不够看了。
吵死了!
『看样子，你只有一张嘴会说而已。』
——住口!
『你的快乐之芽是这里吗?』
——给我消失!)]
『——还没哦!』
在脑海里徘徊不去的话语声声嘲讽。
绵密地，执拗地，蕴含着令人反胃的微热……
可恶!
——可恶!
——可恶——
狼狈——又凄惨。
然而，只能咬紧牙关闷哼的自己也可恨至极。
（那样的我根本不是我!）
紧咬住的唇，抽搐着。
永远醒不来的梦分明不存在。
即使心里这么想，心情还是有如嗑了烂药陷入恍惚地狱一般
利奇的焦躁，凯伊不可能感觉不到。
「利奇，你怎么了?」
利奇四肢懒洋洋地瘫着，呼吸仍不平静，凯伊在他耳边低语。
这阵子利奇一反往常没什么反应，凯伊一定很心急吧!但是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口吻从来都是温和的。抚弄掉落前额头发轻轻拨开的那双手，一样是那么温暖、舒适。
自己的归属，的确是在『这里』。
这种感觉分明如此明确清晰，然而——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被那个万恶不赦的男人困住?连自己都不明白，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轻轻吐出这句话，嘴里却满是苦味。
「真的吗?」
「嗯……」
问话的凯伊，和回答得言不由衷的利奇，其实心里都明白。对方想知道什么，对方在担心什么。
所以也明白，对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的心情。只是……虽然没有诉诸言语，互相体谅、互相确认的体温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
凯伊把利奇从脖颈到耳垂舔过一遍，贴紧的下肢如推挤般缠住。
「那就——来做吧!」火热而年轻的身体是诚实的。
「你还可以吧?我……一点都不够。」光以言语便能轻易勾起无法控制的情欲。
只要对象是利奇，无论多少次的欢愉都不够。凯伊很清楚自己这种饥渴的肉欲。
这一点，自卡迪安以来没有任何改变。能够如此将利奇据为己有的幸运，使独占欲更加强烈。
利奇似乎以为是他硬拉住凯伊不放。其实并非如此，凯伊非常明白。自己的为人并没有好到毫无理由，仅仅因为惰性就继续一段关系。
也并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坚忍。
完全是……为了利奇。
凯伊很清楚，只因对象是利奇，他才能够无止境地宽容。
黑暗中，环抱着膝盖在床上发抖的那具小小身躯，至今凯伊仍记得清清楚楚。
凶狠的眼神，仿佛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敌人。然而这双黑眼一闭上，却稚嫩得就像另一个人。
那天晚上，紧紧抓住伸到眼前的手不放的利奇，早已不复存在。
即使如此——
即使现在利奇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庇护，凯伊依然没有忘记，他曾在内心发誓一定要保护利奇。
他不可能会忘记。唯独自己才知道利奇在强烈自我与自尊覆盖下的真实模样，凯伊内心存在着这份自负。
另一方面，他也心知肚明，自己对利奇的饥渴越来越深。
（还要……）
还不够!
（所以，再多要我一点!）
连自己都看得见，那个陷入难以控制的执着、无可自拔的自己。
凯伊无法不去意识到，和卡迪安时代相比，欲望的深浅有如天壤之别。
利奇无言地伸手环绕凯伊的脖子，像主动引诱般吻着凯伊。
抬起头，改变接触的角度贪婪吻着，全身投入，舌头交缠用力吸吮，好似要把凯伊的疑虑和不安连根拔走。
不，仿佛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将深入内心迟迟不肯离去的那名男子的残滓，一举铲除……
又过了半个月。
利奇内心积聚的热度还是无法发散，只能焦躁地打发时问。为了填饱肚子，他一个人来到小吃店。
「唷，利奇，你一个人?真难得。」
出声叫他的札克是零售商，一手承揽利奇他们从米达斯摸来的卡片，变现金给他们。
「最近都没看到你啊。怎么了?」
就札克而言，这只是一句代替打招呼的话，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利奇却用力皱起眉头。
看到他这个小动作，附近的人都战战兢兢，立刻转移视线。但札克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不仅如此，还毫不客气地在利奇旁边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把脸靠过来……突然开口说：
「我说利奇，你……要不要试试送货?」
「——送货?」
利奇不由得眯起眼睛，朝札克挤在椅子上的高壮身躯看了一眼。
为什么?你是零售商吧?难不成还兼差当中介?」
把可丽饼状薄面皮裹油腻腻合成肉所做的肉卷一口吞下，利奇毫不在意地以平辈口气问道。
对利奇这种无礼的语气，札克身后那些壮汉显然生气地皱起眉头。然而利奇和札克本人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褐色的肌肤，一头白发剃得很短，前端尖锐的耳朵更显醒目。这样的札克，当然不是贫民窟的居民。
造访米达斯的观光客当中，有些人会因某些理由直接在当地非法居留。
过了申请的居留期仍无意离开——或者想回也回不去的非法居留者，被称为『流民』，是不受欢迎的人物。但札克身上没有这些人挥之不去的浪荡、昏沉，也没有走投无路的悲壮感。
这个来路不明的异乡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贫民窟挂起招牌经营『零售店』，没有人知道。
只不过，即使对象是有『捡食米达斯残羹剩饭的寄生虫』之称的贫民窟杂种，札克也不畏惧、不轻视，对任何人都平等对待，贯彻在商言商的原则。
他这种特异的态度已成为招牌，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贫民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
「那倒不是……」
一口气干掉颜色诡异的碳酸酒，札克故意压低声音。
「其实，是认识的人托我的。好像是之前用的那个捅了娄子，暂时没办法工作，所以要找个顶替的。
「哦…那个工作很危险吗?」
「我不清楚工作内容。不过既然不是找小鬼来跑腿，风险当然免不了。但相对的，钱赚得也多。」
「连贫民窟的杂种都要，反而令人起疑。」
米达斯的官方地图上，连克瑞斯的『克』字都没有，但贫民窟的存在形同公开的秘密。即使造访米达斯的观光客不知道贫民窟的情况
『不可接近红色禁区』『贫民窟的人= 凶暴没教养的人渣』等等，早已深植他们的脑海。
这就是外面世界对克瑞斯居民的认识。
米达斯不承认克瑞斯的人权。
就连当初独立时与克瑞斯有过一段蜜月期的联邦，现在两者间的那种关系早已荡然无存。
被视为联邦施压组织的各人权拥护团体，也畏惧『塔那古拉』这个在幕后操控米达斯、恶名响遏全宇宙的电脑都市，不肯碰克瑞斯的问题。
就算人手再不够，也没有哪个人会没事找事到去用这种问题一堆的贫民窟杂种。所以，贫民窟永远被封闭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札克却一脚就把这个社会常识踢开：
「对方说，只要是能用的人，不管什么来历都无所谓——」
更加上一句：
「不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行。既然他们托我选人，也等于是在考验我看人的眼光。」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所以我才选了你』——包含了这样的言外之意，触动了利奇的自尊心。
或许因为说话的人是札克，所以这些话听起来不像不堪入耳的奉承。
「怎么样，利奇?要不要见个面?如果觉得不行，当场拒绝就行了。」
如果对方不是利奇，札克的邀约方式也许会更直接、更紧迫盯人也不定。
就这点而言，在贫民窟吃得开的札克的确有看人的眼光。至少，他不会硬性推销。
（送货的啊……）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其实要是凯伊在身边，他对这种太好的事一向戒心很重，可能会立刻阻止利奇。
然而，利奇之所以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是因为他已经被逼到了远远超乎贫民窟所充斥的『看不到的封闭感』的境地。
「——所以呢?你说的那个，什么时候该去哪里碰面?」
米达斯标准时间，一五：一O。
第二区『芙雷亚』。
即使离黄昏时分还有一段时间，高级精品店和餐厅林立的高楼区，人潮依然络绎不绝。
N车道上观光展示用的自动控制胶囊车从容来去。没有半张纸屑的人行道映着蔚蓝天空，是一片无尽的绚丽色彩。
自那天以来，利奇再也没有在夜晚出巡。他鲜少涉足夜晚的不夜城米达斯，更遑论『那个』地方了。对利奇而言，阳光照射下的双环区外环景观，与其说是极为罕见，倒不如说是少了毒气的不入流与杂沓而格外醒目。
（反正，这是个充满谎言的虚伪世界。）
如果说，克瑞斯是因封闭感而窒息的垃圾堆；那么在夜晚纵情享乐的米达斯，便是个欺瞒与欲望的漩涡无处不在的无底沼泽。一边是除了堕落腐败的自由外一无所有的杂种，另一边是被无形枷锁扣住，在玻璃牢笼中生活的米达斯市民。至于何者更胜一筹，这个问题恐怕永远找不到答案。
『没有无法改变的未来。』
这句在遥远克瑞斯独立运动时高喊的口号，早已被人们的记忆遗忘。然而此刻，利奇却真心想要抓住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无论压在肩上的现实有多沉重，哪怕只有一丝丝……真的只要出现一丝『机会』，人就会改变。
利奇深深明白这一点。就像曾在一切充满虚假的精致玻璃乐园『卡迪安』中险些窒息的他，遇见凯伊这个无可取代的存在一般。
『没有无法改变的未来。』
就算这只是一句故弄玄虚的假话，至少——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有一点点勇气，和一次机会……
利奇明白。
如果不改变自己，自己所处的世界就不会有任何改变，不会有任何新的契机。
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开拓。
他觉得，如果是现在，这并不只是做白日梦。
在一味讲究时尚的摩迦街外围，利奇在大楼间的空隙中背靠着墙，低头看了手上的卡片一眼。
WED 15:30 MOGA-E-
札克给的卡片上只印着这些。
那天，把这张卡片递给利奇后，札克一副任务已了地笑笑，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
「你就好好加油吧!」
便离席而去。
随后，利奇仔细看过手中的卡片，轻轻啧了一声。
日期也就罢了，『MOGA』这玩意儿是『区域』?是『路』?还是『大楼』呢?
而且这地方究竟在哪里?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
结果，利奇只好花了半天时间，利用旧型的个人电脑搜寻各区域，和米达斯的地图展开一场肉搏战。
（我干吗搞这些啊!）
为了这种麻烦到极点的事情费功夫，真是愚不可及令人不耐。
干脆直接把卡片撕掉，扔进垃圾筒里算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然而一想起札克的面孔，尽管嘴里不断咒骂，利奇仍继续在电脑屏幕前敲键盘，有一半是为了赌气。
他不知道委托札克的人是『何方神圣』，但总觉得这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黑字卡片上，仿佛以肉眼看不见的字加了一笔书：)
【不问出身来历，但谢绝不管用的家伙】。
是因为，身为贫民窟的杂种这个自卑情结盘踞在他脑海中吗?
或者，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劣根性所产生的幻觉呢?
去你的王八蛋……
无论如何，这张卡片让利奇兴起了平常不会也不需要有的干劲，是不争的事实。由于电脑是旧型的，加上平常鲜有机会认真与电脑对峙，利奇在这上头花了许多时间。不过这也无妨——
（等着瞧吧!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因为，其中也有着解开一个不明所以的谜的乐趣。
自从被剥夺米达斯的市民权以来，被称为『垃圾堆』的克瑞斯人民在贫困与暴力之下喘息，但即使被烙上所谓不具人类品格与知性的『最低等的野蛮人』印记，在『卡迪安』中仍平等地赋予所有孩童受教育的权利。所以基本上所有人都受过训练，能够操作电脑。
只是，被迫从与外界隔离的『乐园』独立之后的孩童们，他们所居住的贫民窟当中，并没有能够充分运用这些能力与意愿的环境。
当然，除了极少数的电脑狂之外，空有一技之长却无用武之地的人比比皆是。
另一方面，受到阶级制度限制的米达斯，就学率则有着显着的差异。他们抱持着彻底的阶级意识，认为只需具备足以在其生活圈中生存的知识水准即可，因此目不识丁的文盲也不在少数。
幸福花园更何况这些人相信，拥有米达斯市民身份证的自己，做为人的价值远高于贫民窟的杂种。
即使对目前所处的现况绝非满意，但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比自己更低下的人——这种扭曲的优越感深深刻印在下意识之中。这，正是统治着米达斯的丑恶现实。
结果，这次的事情让利奇亲身体验到一个老掉牙的道理——知识和身体一样，不去用就只有生锈退化的份。
而现在，利奇人在摩迦街。t
其实，他并没有任何根据证明那里是『正确的』地点。
门摩迦街东大路15-9-32『REDBARON』
并未出现在米达斯官方观光地图中的这个地方，乍看之下完全就是个整洁的商务饭店。
然而——其真面目据说是个『伴游俱乐部』，将奢豪的美梦（……具体内容就不得而知了）卖给任何有需要的客人，不分男女老幼。
不管这个俱乐部有多荒唐诡异，都吓不倒利奇。不过当初搜寻一个个地下网站，直到查出『R?B』的所在地为止，着实费了他一番工夫。
至于这番工夫会不会得到回报，就另当别论了。
官方地图上没有记载的好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据说由狂热的忠实支持者所组成的极隐秘会员制游乐区，入会的审查相当严格。
这或许便代表着人类的『欲望』没有止境吧!
是这个时间俱乐部要开店还嫌太早吗?
抑或正面玄关是另有他用的专用通路呢?
从刚才就完全没有人出入。
到了约定时间前五分钟，利奇从容地迈出步伐。
搞不好会在入口被安检拦住——利奇的多虑，很简单地以一个擦肩而过结束。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检查，直接就来到大楼内部的那一瞬间，利奇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并顺势一路搭进电梯。
『805』号房。
一来到那扇门前，利奇的脸也绷了起来。
『#0729-』应该是密码吧!输入之后等了一会儿。
然后，显示开锁的绿灯亮了。
利奇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
一想到这证明了自己和电脑搏斗半天的成果，同时也代表着接下去这一步，无论好坏都可能成为扭转自己人生的关键时刻，转动门把的手指反常地微微颤抖。
那个房间像个布置华美的办公室，靠着椅背深深埋在办公椅中等待利奇的，是个乍看之下年龄不详的男子，他的美貌营造出一股中性氛围。若不是左颊上那道可怕的伤疤，那张脸在米达斯最高级的俱乐部都吃得开。
但对方毕竟不是个简单角色。以近乎银色的灰色双眸冷冷瞥了利奇一眼，便以不带任何宽容的语气说道：
「很准时。很好，第一关通过了。」
利奇恍然大悟。原来按照札克交给他的卡片打开指定房间，便是成为『送货员』的第一个关卡。
男子自然不可能请利奇在沙发上坐，而是以不变的扑克脸凝视着利奇。
「叫什么名字?」
「——利奇。」
「年龄呢?」
「——马上就满十六了。」
诚实作答后的下一秒，利奇想到：
（是不是应该虚报年龄?）
但男子似乎没有以年龄来评判利奇的意思。
「工作内容呢?听说了吗?」
「没有。札克跟我说，要不要接这份工作，等见了你再决定。」
所以利奇认为，至少到这一刻为止，他们都是平等地站在天秤两边。
——不，其实并不然。
利奇内心极度渴望这份工作。却不想让这个冷淡气质和『那个男的』有些相像的人，认为自己死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仿佛看穿了利奇的心思，男子说道：
「我想要的，不是想赚跑路费的小鬼，也不是从货里头偷挖东西来赚小钱的小聪明。我要的是一个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够在指定时间内确实送到的送货员。头脑好、胆子大当然最好，但是我不需要一头不守我的规矩的贱狗。如果你能接受，要不要试试看?」
他面无表情笃定地说。
但利奇却没有兴起不必要的厌恶与反感。或许是男子和札克一样，完全没把『贫民窟的杂种』视为问题。这应该不叫大方，而是彻底的能力本位吧!
对方要求的，不是出身的优劣，而是能不能把工作做好。
既然如此，利奇也没有任何异议。
对于突然降临的运气不由分说地扑上去，来路不明而面无表情的男子的确也令人感到狐疑。然而对于一个连梦想的碎片都无处捡拾，唯有自甘堕落地虚耗时光的贫民窟杂种而言，这份工作的价值比到口的肥肉还有价值。
光是等待，不会有任何改变。
利奇当场回答：
「我愿意试试看。」
「那么，契约就算成立了。」
说着，男子点燃香烟吸了一口，
「我是卡杰。」
他从胸口口袋取出通行证放在桌上，以眼神示意利奇去拿。
利奇僵硬地伸手拿起来，仿佛在看什么稀奇宝贝般直盯着瞧。
「幸好没有白费。」
嘴角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这就是著名的黑市掮客卡杰与利奇初识的经过。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也可以称为命运的相遇。
卡杰和他俊秀的美男子外貌截然不同，是个脑袋聪明过头而又沉默寡言的男子。
虽然不至于到厌恶与人接触，但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人际关系外，他对其他人漠不关心。
一旦发现这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卡杰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利奇便感到他与自己有相近处，总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卡杰并不追问利奇的私人生活。相对地，除非必要，他也不会提起自己的事。
卡杰以身作则，示范『在黑市打滚，不需要过去』这个教条。
以现今的医疗技术，要将他脸颊上的伤疤抹消无形想必轻而易举，然而他却把那道疤留了下来。利奇忍不住私下揣测：
（那应该是用来作为一种警惕吧?）
反正又不是靠脸蛋工作。
眼前有个能干的人，是多么激励人心的一件事。
在贫民窟混的时候一点都感觉不到的『欲望』，现在明确地出现。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
他觉得，总有一天，这将不再只是梦想。
利奇对卡杰一无所知。
不过这也无妨。他并不是想和卡杰成为挚友，也不存任何期待。
对卡杰而言，自己只是无数『送货员』之一而已。不需要别人提醒，利奇便有所自觉且视为理所当然。
虽然，默默无语的只有卡杰一人而已。
他手下那批人的人种和年龄形形色色，个性千奇百怪的人也所在多有，甚至令人好奇，这一票人他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而这些人，不管新来的人是好是坏，总不免想去招惹一下。
如果新人有着可爱的个性，能够摆出和善的笑脸，或许什么问题都没有。
然而，不管利奇走到哪里，毕竟都是『利奇』。
可以断言的是，利奇从来没有一次是自己想要引人注目。
对于别人奇异的眼光他早就习以为常，不需要刻意忽视，一般都不会在他的视野里停留
但是——即使如此，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自己的存在对某种男人（…这类男人具备什么特质他就不清楚了）来说，是一种诱发剂，会激发出他们无法置之不理的『某种东西』——这种自觉，利奇或多或少是有的。
只是，就算有所自觉，利奇却完全没有引以为戒，试图防范问题于未然的意思。因为他早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这是一种多么无谓的努力。
再说，为一些尚未发生的事情伤脑筋也很麻烦。不说别的，利奇对别人可没好奇到去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地步。
不过，『同性相斥』——该如此形容吗?用不着利奇自己开口宣传，他的来历早已众人皆知
于是，有些人态度丕变，有些人自始至终作壁上观。
唯有利奇对他们的姿态没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态度，在他人眼里看来是傲慢吗?
还是纯粹的冥顽不灵呢?
对利奇而言这些根本无所谓。
送货员的派系分为穿制服的『卫理』，与佣兵构成的『阿多斯』两派
整体而言，『卫理』对利奇出奇地厌恶，而『阿多斯』则倾向作为旁观者。
无论态度为何，将米达斯官方地图上永远被删除的克瑞斯人，亦即『贫民窟的杂种』视为稀有动物，这样的态度都是不变的。
或者，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几岁小鬼当作『同伴』?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这些人对利奇投以不怀好意的好奇视线显而易见。以玩笑为名恶言相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于是利奇深有体会。
对他而言，在黑市游走并不需要过去。但只要利奇还是利奇，过去就会无情地紧跟着他不放。
自以为是的轻蔑，生理上的厌恶，莫须有的偏见。
这些都是利奇打出生以来的老相识。然而现在的他，没有悠闲到对这些一一反应、火冒三丈。
『年纪最小、最低阶的新人』。
就如字面所示，送货员的一切对利奇而言都是第一次，要学的事多得不得了。
但是，对于一个开口邀约也不理不睬，一点都不可爱的臭小孩，修理他们或许是前辈自以为是的特权吧!
就连一向对他们的骚扰不予理会的利奇，终于也发作了。
正当事情发展为惨烈的互殴，恐怕大出那些人意料时，那些出于好奇，幸灾乐祸在一旁观望的旁观者们也明白了。
特别的并不是『贫民窟的杂种』这个有事没事便被拿来当作最差最烂的代名词，而是射出桀骜不驯眼神的『利奇』本身，便是个稀有品种。
利奇莽撞地反抗体格远胜于他的那些人，卡杰并没有感到讶异。对于利奇惯于打架、威猛出奇的身手也没有佩服的样子。而利奇为了弥补体格差距，以下三滥手法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要害，他也没有加以责备。而是以一贯冷冷的语调，若无其事地吐出这句话：
「『拜森的老大』这名号果然不是白叫……」
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起『拜森』，利奇抹掉嘴唇裂开流的血，瞪着卡杰。
「打架不是强的人会赢，而是赢的人才强。不打人就挨打的时候，谁管他什么高级低级!输了才哭哭啼啼地哭的人，只不过是没出息的丧家犬!」
「真是名言哪!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体重不及自己一半的小鬼手下输得这么惨吧!」
对那些人而言，或许出发点只是『小小修理一下那个嚣张的小鬼』。
而那个小鬼竟藏着凶暴惊人的利牙，这是他们不幸的开始。
平常大放厥词，结果却被反将一军的震惊，使他们的自找没趣更显得丢人现眼。
健身房里运动出来的肌肉只是道具，在实战所锻炼出的身手面前不堪一击。
「因为外表而瞧不起人，结果反而吃瘪。他们这次大概也上了一课吧!」
不必卡杰说，想必那些视利奇为一般小鬼加以鄙视而吃亏的那些人，所得到的教训比谁都沉痛。
「我并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你是不知分寸张嘴乱咬的疯狗。」
卡杰吐露的这句话，似乎另有含意。
以牙还牙，连带还要对方付利息……这就是贫民窟的铁则。
没有必要因为生长环境不同，就事事迁就对方的规矩。
找上门来的碴要理还是不理，端看当天的心情。但是一旦买单，后果就必须照单全收。这是利奇的原则。
「被人称为扒粪的贫民窟人渣，有这么不愉快吗?」
不是的。
不愉快的不是被称为『扒粪的人渣』，而是那些借故——在不动如山的偏见上包裹毒衣纠缠不放的人，那种恶烂的劣根性。
既然如此，最好让他们搞清楚什么叫祸从口出。身体绝不会忘记挨过的痛楚吧!
利奇心里想着，眼睛瞪回去。于是卡杰说：
「——好可怕啊!别瞪人瞪得这么露骨嘛!」
一边脸颊上刻意露出笑容，点着了烟。
「偏见这种歧视的意识，多半不会轻易消失。嘴里高谈阔论一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肚子里打歪主意的人多得是。无论时代怎么改变，社会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缓缓呼着烟说出的话，非常平淡。只是——
「谁叫克瑞斯的杂种只有自甘堕落虚掷一生的能耐呢!这种事，事到如今也用不着别人来说吧?所以，你要习惯市场上的做法。拍卖市场可不是光凭一股傻劲就混得下去的地方。」
他凝视利奇那双黑眼的眼神，真挚得令人意外。
「所以……随时随地都竖起你的耳朵，张开你的天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把视线从现实中移开。但是——嘴巴一定要牢牢闭上。想出人头地，就得这样——懂了吗?」
这一切，仿佛在诉说着卡杰的生存之道。霎时，利奇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之后不久，利奇才从小道消息得知，原来卡杰同样也是贫民窟出身。一时之间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吗?）
这个许久未曾经历的冲击，撼得脑门阵阵发麻。
所以卡杰才会说『想从贫民窟里爬出来，就得这样』，才会留下颊上惨痛的伤痕，利奇不得不这么想。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
（好了。）
利奇在内心悄悄地说。
如果只能浑身沾满贫民窟的污秽无所事事地终老一生，那么他不想白白浪费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在贫民窟里重复对霸权领地你争我夺的把戏。
的确，那也是散发体内积蓄的热能的方式。但是，头脑跟手段也一样，不去用就只有生锈退化的份。对此，利奇已经深切体会到了。
（我要出人头地，我一定要!）
再次立定决心，利奇以明亮的双眼傲视明天的自己。
「我想要的不是帮我跑腿的小鬼，而是能确实把东西送到的送货员。」
卡杰曾说过这句话。但是，像利奇这样最年轻、最低阶的人，一开始当然只能跑腿而已。
不久，便以他闻一知十的机敏，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渐渐开始负责一些值钱的货。
同样是贫民窟出身，卡杰也许会对我另眼相待!利奇完全没有这种天真的期待，谁都知道，卡杰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半调子。
正因卡杰是以自身才干成为黑市掮客，看待同样处境的利奇眼光想必更加严苛。利奇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如此，利奇仍一步步做出谁都无法挑剔的成绩。
到了这个地步，工作便充满了乐趣。
利奇就这样，如鱼得水般在黑市活跃地窜游。
人称『黑发的利奇』……
越海而来的风穿过绿荫交织的绿化带，总算开始带来水气的那一天
利奇骑着空中机车飘到第2区芙雷亚和第6区贾努斯交界的橙道，照例将机车停在紫街外一座专用停车场，便独自在人行道上晃。
灿烂的日光在路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时间还不到正午，路上人影稀疏。熟悉的大楼在光影交错中，显现平常罕见的慵懒。
彻夜狂欢的观光客好梦方酣的这段时间，或许是米达斯最平静的时候。
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利奇漫步走着。
不管是在米达斯各区间骑机车来回，而且还中规中矩地遵守时速限制；还是大白天里，一边欣赏着毫无纸屑的整洁街道一边散步。
一开始总觉得怪怪的，脚步也僵硬不自然，但现在已经完全熟悉了。
从大道转进小路，利奇表面若无其事，暗中却留意四周的动静，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合法药房。那里是利奇他们送货员专用的出入口，以登录好的右手掌纹作为出入凭证。
地底，便是卡杰的根据地。
接到卡杰的呼叫是二小时前。没特别注明是急件，所以利奇准备照常在指定时间的前十分钟露脸。
要进入地下，必须搭乘专用电梯。其他人对这部电梯的形容是：
「这年头，要找这种老古董也找不到了吧!」
「……真是的，实在搞不过老板对古董的爱好。」
「也差不多该换最新型的了吧!」
这是部连替换零件都必须特别订购的古董电梯。卡杰被称为彻底的能力、合理主义化身，为什么会执着于这种旧式的电梯呢……到现在都还是个谜。
插入卡杰给的卡式钥匙，电梯门立刻打开。
以迟缓的脚步走进电梯，等门关上，身体早已习惯那种特有的振动，利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他并不知道卡杰的办公室位在地下几楼，因为电梯内没有显示楼层级数的地方。
电梯停下来的地方，就是卡杰的城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所以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倒是卡杰的办公室，与其说是简约，不如说是将不用的东西一概排除在外，简直像个无机质的黑盒子，不管来多少次都不习惯。
第一次踏进这里时——
（卡杰这个人是不是有极度的洁癖啊?）
过度的异质感，甚至让利奇的腰侧附近有点痉挛。
对于连骨髓都完全染上贫民窟乱象的利奇而言，这是个怎么待都不舒服的房间。不过他却觉得，这里和散发中性美气质的卡杰莫名契合。
即使同为贫民窟出身，每次来这里，利奇都不由得感觉到，和卡杰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就是所谓成功者和无名小卒的差别吗?）
一看到利奇，卡杰就像乎常一样投以招呼的眼神。
不过他和平常不同，眼睛直盯着桌上的屏幕不放，或许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正这么想的时候，利奇瞄了房间的角落一眼。
那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可以坐得舒服的沙发。)
平常理应是利奇的老位子，现在却有两张生面孔相依而坐。
（哦——真稀奇。这种情况应该是第一次吧?）
就利奇所知，平常卡杰绝对不会让与工作无关的人进房间，更不用说小孩子了。
那两个人的脸孔都能以可爱形容，而且端正秀丽
眼睛、嘴角都显得很稚嫩，但乍见却看不出年龄和性别。他们有着这一类型的美。
两人紧紧依偎而坐的模样，宛如为这个太过冷清的房间增添唯一色彩的一对人偶。
足以让利奇心里不由得出现一个并非玩笑的念头：
（难不成是拿来装饰这房间的……不会吧!）
他们两人被一身古装似的深蓝色袍子紧紧裹到脚踝。这身装扮让他们更显神秘。
所以利奇忍不住开始猜测，到现在仍然没有任何说明，只顾敲着终端机的卡杰是不是在出什么恶意的谜题。
双耳挂着血滴般红宝石耳环的，有着一头柔顺金发。
可能是因为这样吧!一瞬间，令他想起那个男的华美的金色长发。利奇至今依然有着如鲠在喉的痛楚，内心不由得啧了一声。
另一个则是明艳的黑发。闪着与利奇不相上下的光泽，齐肩剪平
可能是为了突显轮廓分明的容貌，或者是有其他情由，他的额头上嵌着一颗硕大蓝宝石。
奇不懂得宝石鉴定，对宝石的价值也一窍不通。但不知为何，他对那对红宝石耳环和额头上蓝宝石的真实性深信不疑。
相反的，或许应该说，他们两人身上的某种特质让人如此相信。
但是，那两人却一直紧闭着双眼，连一次都没有张开来看利奇。
然后，总算等到卡杰开口
「让你久等了。我本来是打算整理到告一段落的……耽误了一点时间。」
老实说，利奇松了一门气。
「亚历克呢?」
利奇提起他现在的搭档，卡杰回答
「在第三仓库。」
就这样而已，简单明了。
换句话说，亚历克已经去调配这次送货的货船了。!
当初刚开始和利奇搭档的亚历克，的确曾对最低阶的新手仔细教导。但是——
『百闻不如一见，最好是自己亲身实际做过。什么事都要靠经验啦!』
这句话已成为亚历克的口头禅。最近他把所有基本准备工作的磋商等琐碎杂事，一股脑全交给利奇，自己专心在送货的物资调配上。
什么事都要靠经验。
利奇当然求之不得。可是，一个一行事就被到处使唤的最低阶新人，却遇到一个凡事求轻松的搭档。所以他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根本是他自己想偷懒而已吧?）
被告知这次工作是送货到边境拉欧康，利奇并不怎么惊讶。但一知道『货』是这两个人，他不禁皱起眉头。
既然不依正规途径，而是坐黑市的货船，那么自然会交代这两人的来历吧!
（啧!他们根本还是小鬼啊!）
利奇自己并非是能够对别人的性癖吹毛求疵的街道人士。
但是，对于喜欢连阴毛都还没有长齐的小孩的人，还是感到恶心反胃。
话虽如此，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送货员，再怎么义愤填膺也无力改变任何事实。
『能够抓住重要东西的，只有两只手。』
说出此话的脸孔和这句话的分量，如今也深深刻在利奇脑海里。
「双手抓不住的东西，只有舍弃……是吗。」
卡杰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意义，歪着一边脸低声说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扑克脸上，在黑市有『冰疤脸』之称的俊美脸蛋上咧开的伤痕，仿佛都因这个动作而痉挛。利奇因为这意想不到的狰狞而惊愕。
卡杰从他爱用的雪茄盒中抽出一根烟，以熟练的动作点了火。
深深吸了一口后，缓缓吐烟。
这样的情景，利奇已非常熟悉。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坚定不移的原则了。」
这时候，卡杰已经又回到平常的卡杰了。
「我倒是不记得在卡迪安听过这种格言还是教训……。是你自创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卡杰突然搬出『卡迪安』这三个字，利奇不禁错愕。
平常和利奇面对面时，卡杰连贫民窟的『贫』字都不会提到。事实上，除了工作之外，也从来没像这次闲扯这么久。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卡杰和平常不同
从刚才，利奇就觉得卡杰好像一直在解一些意义不明的谜。是他想太多了吗?
但不可思议地，利奇并不讨厌这样。
在黑市中，唯一一个和自己拥有相同出身的同胞。
尽管他根本不会将这点当作内心的依靠，但是『卡杰』这个确然不移的存在对利奇而言是支指针，同时为他的心灵带来安宁也是事实。
「离开卡迪安的时候，艾蕾跟我说的。」
「艾蕾?啊——…是你那一区的大姐姐?」
「艾蕾不是大姐姐。艾蕾是……我的同伴。」
「这么说，就是区友了。」
「不是。她不是『朵尼』（朋友），是『马利耶』（同伴）。」
利奇以更坚决的口吻说。用的不是米达斯的官方语言，而是贫民窟的俚语。
霎时，卡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以宛如将记忆拉回的手势抖落香烟的灰。
「…不是『朵尼』是『马利耶』吗。显然你把界线划得很清楚。」
「把界线划得很清楚的不是我，是他们」
利奇以略显不平的表情这么说。
不管离开卡迪安多少年，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对此，卡杰并没有加以嘲笑或讥讽，只是以平静的眼神看着他。
利奇在卡迪安里没有『朋友』，
有的，只是随时畏惧地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旁观者』。
一逮到机会就立刻恶意相向的『敌人』。
以及唯一能够抚慰自己的一名『理解者』，和共同拥有幼年时代的『同伴』——而已。
能够直接称为朋友的关系根本不存在。
就连被称为克瑞斯唯一乐园的『卡迪安』，对利奇而言也只是一个无法适应、无聊至极的收容所。
「……原来如此。然后呢?你说的艾蕾，年纪当然比你大吧?」
我记得……她比我大三岁。」
「哦，在卡迪安，差三岁就算差很多了。尤其是女生，都很会说话。年纪那么小就能对你说这种类似训话的话，想必是个非常聪明成熟的少女了。」
「算是吧……虽然有点特别，不过艾蕾非常漂亮，大家都叫她『天使』。
仿佛会发光的白金色卷发，一双好似硕大宝石般的翡翠绿眼。
在女性保姆手中，从头顶到脚尖都装点得美丽非凡的艾蕾，和房间天花板上画的『天使』们一样耀眼。
『利奇，你不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哦!因为利奇是我的护身符……你要永远、永远……待在我身边哦。答应我?』
樱桃般粉嫩的双唇织出的话语，像糖果般甜蜜。
在那双可爱嘴唇的『晚安吻』后入眠，是那时候利奇至高无上的幸福。
明明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为何，利奇的记忆鲜明依旧。
对利奇而言，艾蕾曾是全世界
直到那一天，怒骂声与怒吼声震天价响的混乱之后，不知哪来的大人蜂拥而至，扯碎自己的『世界』为止。
回想起来，那是『梦』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
当时的利奇什么都不懂，只是个无力的幼儿，只能随着命运的漩涡翻腾
「哦，这倒是……相当特别的例外啊。那里是以『孩子人人平等』为基础，应该不会对任何人以那种昵称称呼才对……你的时代不是这样吗?」
卡杰无心的一句话触动了利奇的感伤，他猛然一惊。
卡杰所说的『那里』，和利奇说溜嘴的『那里』，指的是截然不同的地方。
尽管内心捏了把冷汗，利奇还是镇定地说：
「只要是孩子，每一个都是平等、可爱的——这种话，根本就是唬人的。听话不费事的孩子可爱，个性别扭难缠的不可爱，然后任性的坏小孩最差劲……就算没有说出口，这种事谁都看得出来。像我，连别的区块妈妈都说我是『毫无协调性的问题儿童』。」
利奇的语气充满不满。
听到这些，卡杰似乎内心有谱。
「区块妈妈和大姐姐都一样，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普通的人。即使是小孩子，也是有合不来的。」
[说着，他捻熄了烟。
这算是结束闲聊的暗号，于是利奇说道：
「那我直接到第三仓库去。其他的就麻烦你了。」
说完就回头走了。
果然，卡杰并没有再挽留利奇。
利奇走进电梯，在门关上的同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马利耶啊……）
到了现在，竟然还会回想起那些……利奇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
共同拥有卡迪安以外的过去的，是仅仅八个人的——同伴。
这一群人连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都不知道。
但是自有记忆以来，就理所当然地在一起。
色调明亮的房间，描绘着天使与神话中的幻兽。
软绵绵的床铺，似梦似醒，甜蜜的微酣。
无忧无虑的笑容和点心的味道，什么事都处理得好好的、温柔的保姆们。
利奇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也不想知道。就某种意义而言，那里就是一个圆满的『世界』。
偶尔前来的男人们，将利奇他们称为『糖果』。
利奇讨厌男人们来的日子
因为那天每个人都不准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整天都不能和别人玩。
而且那天保姆所拿来的果汁非常难喝，利奇每次都觉得很想吐。
这种种，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当自己所居住的『梦幻世界』突然毁灭之后，利奇才终于明白。
不，是事实突然不顾一切地被摆在眼前。
『为了大人的欲望而牺牲的可怜孩子们。』
因为卡迪安的大人这样同情自己。
过去的价值观完全被否定的——冲击。
的打击，使得利奇他们吓得无法动弹。
「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哦!」
『以后，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和嘴里所说的话相反，他们怜悯地看着自己的眼神说着：
『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抹灭的。』
不断地诅咒、束缚着自己。
可能利奇是最年少的一个，或者是号称心理治疗的某个环节所致，在利奇脑海里闪现的回忆，时时有如置身云雾般，非常朦胧
他连一起度过六岁到十一岁这段岁月的区友的脸都记不清楚，
但不知为何……唯有『同伴』的名字和面孔，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白金发的艾蕾。
黑蓝发、冰蓝眼的林恩。
拥有烈火般红发和琥珀色眼眸的席拉。
纯白头发加上一双深红色眼珠的吉尔。
一头直顺的金铜色头发，棕眼的菲斯。
紫蓝色头发与淡紫色眼睛的娜莉丝。
银发银灰眼的列宾。
每一张脸孔都是稚嫩的。在记忆之中，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长大。
这些『同伴』在利奇满十三岁离开卡迪安的时候，只剩下五人。
未来可望成为『女人』以事生产的少女们，成为卡迪安的共同财产。大小事情都受到细心照顾，即使精神方面多少有些问题，似乎也融入卡迪安这个新『家庭』了。套句列宾所说，以『她们的拖油瓶』被一起收养、日后活下来成长为『男人』的，同伴之中结果只有利奇一个而已。
菲斯，吉尔，列宾。
受到随环境剧烈变动而来的外界与内在压力，并没有撑多久。
在所有一切都被名为『平等』的规则绑得死死的卡迪安之中，自己这群人，或许实在与其他人太过不同了。
与艾蕾同年的菲斯眼里泛着泪光，握着利奇的手说：
「千万不要变得跟我一样，知道吗?答应我。」
列宾的眼神有如玻璃弹珠般，以沙哑得不成声的声音留下这句话。
「我、已经……累了。」
而说过『我绝对不要变成菲斯他们那样!』的吉尔，脸孔憔悴得完全变了样，紧紧抓住利奇哭着说：
「对不起……利奇，对下起……。我……我努力过了……我努力…过了……」
咬着牙呜咽，忍住不发出声音……。
紧紧抓住自己泣不成声的吉尔，手腕细瘦得令人心痛。
似乎一抓，就会应声折断。利奇好怕……
但是，他不能不安慰他。所以，利奇说：
「没…关系……不用了……不用再努力了……」
他不断地抚摸吉尔干燥受损、失去光泽的头发。
第二天，利奇被告知吉尔宛如沉睡般死去。……利奇没有出声——哭了。
都是自己叫他『不用再努力了』……吉尔才失去最后一点气力死掉的吗?
一想到这里，利奇就心痛如绞。好痛……痛得无法忍受。
这时，是凯伊告诉他：
「不是的，利奇。利奇只是给吉尔一个『晚安』吻而已。吉尔一定是希望利奇对他说：『你可以好好休息了』。所以，吉尔的心情一定很轻松。一定是这样的。」
如此拥抱着利奇。
少了一个，二个，三个同伴，最后剩下利奇。
这究竟能否称为『幸运』，利奇不知道。幸福花园
因为利奇被称为——
『卡迪安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问题儿童』，让保姆妈妈和大姐姐们头痛不已。
然而就某种意义而言，利奇的运气或许真的很好。
即使是在充满欺瞒与虚假的『乐园』当中，他还是遇到了除同伴以外，唯一一个懂他、且能够与他契合的人——凯伊。
他和凯伊离开卡迪安的前一天，艾蕾来见他
「利奇，千万不要忘记，能够抓住重要东西的手只有两只。所以，第三样东西再重要，也只能舍弃。绝对不可以放开最重要的东西。绝对不可以弄错哦，利奇。因为一旦丢掉了，就再也得不到了。」
经历初潮的少女被移到另一栋建筑，平常甚至无法见面。
即使如此，在出发的那一天，还是得到特别许可见到了艾蕾。
好久不见的艾蕾已经有大人样了，一时之间，利奇双眼圆睁看傻了。
并不是因为她已经与少女时期截然不同，成为耀眼的『女人』。
也不是因为艾蕾身上散发出『雌性』的气息。
而是因为他突然感到，艾蕾好像直接从天使孵化，成为仙女……
或许有一天……
她会像吉尔他们一样，背上长出羽翼，飞向天空的另一方。利奇仿佛陷入这样的错觉之中。
艾蕾像以前一样，轻轻抱住这样的利奇说：
『不要忘记』
『不要放开』
『不要弄错』
一字一句都那么真挚，直入人心。
光是这样，利奇就已经——感动得无法言语。
[所以，他只是给艾蕾一个拥抱。紧紧拥抱着她……。
这一别，成为他与艾蕾的永别。
在开放的官方公路『跃门』以全速飞驰了三天，才抵达贝朗星系边境的拉欧康，
其间，利奇像平常一样把他们当作『商品』。不多说一句话，没有任何疏失地将例行事物顺利处理完毕。
保护他们的工作由专任的生化机器人负责，在船内的日常生活起居几乎无需利奇他们动手。然而利奇却无法不去意识到，那些绝对不会彰显于外、充满欺瞒的丑恶。
物种的起源和生命的奥秘，如今再也不是神的专职了。即便在这个时代，命运的轻重也并非平等均分给每一个人
然而，除了在被配给的栅栏中生活之外，别无求生之法的小羊，也唯有认命接受眼前的一切吧!
仿佛想告诉我们——只要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更绝望。
一周后。
将『商品』平安送达后返回米达斯的利奇，在亚历克的邀约下去庆功喝酒，似乎想借酒消愁般喝得烂醉。
如果不这样，这次真的是……会消沉得干不下去。
在酒的威力驱使之下，利奇去找好久不见的凯伊。
不对……
如果不借酒壮胆，利奇根本没有勇气正视凯伊。这种说法才是对的。
决定在卡杰手下当送货员后不久，利奇便退出了『拜森』。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在卡杰手下工作是兼差做得来的，即使只是跑腿也一样。
而且他也不愿意其他送货员或卡杰以为他有这种想法。虽然不知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决定要做，就希望能够全心投入。
当然，他也希望能做出一番成绩。这成为利奇当前的目标。
他并不害怕失败。
贫民窟的杂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在看不见未来的贫民窟打混，没有比这更糟的生活。既然如此，他只要看着前方一步步爬上去。
利奇——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利奇对『拜森』的确有感情，但这份感情并没有特别到让他想继续当拜森的头目。
当然，对于『Hot Crack的霸者』之类的头衔，也毫不留恋。
他不想失去的，是做自己的尊严。
他想保护的，是和凯伊的牵绊
如果真要追问到底，答案就只有这些。
他从不想率先投入势力争夺战，也不想得渔翁之利，或见有机可乘，便将别人应得的份硬抢过来。
只是把溅到身上的火星，适度地拍掉而已。
却没想到……结果竟会让『拜森』的名号如此响亮，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本来，利奇就不喜欢成群结队。
他并不想被视为异端，也没有假清高的意思。
只是不懂得压抑自我跟他人妥协，更甭提为别人擅加于己的好意而自乱脚步。
虽然情况自然演变成他安坐『拜森』头目的位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这些，当然不是靠利奇一人办到的。
利奇不足的部分由凯伊补足，路克支援，席德维系，诺利斯管理。
因为有他们，『拜森』才得以强大。利奇如此认为。
只是，利奇并不会因为他人的怂恿而执着于『拜森』的名声。也不想因一己之念毁了『拜森』。
所以他认为，是离开的时候了。
自己脱离『拜森』，让新头目出头。或者大家借这个机会，各自寻找其他出路。
利奇并不坚持『拜森』一定要是『拜森』。
只是，他脱离『拜森』的心意已决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竟连凯伊他们都干脆与『拜森』一刀两断。
就算『拜森』解散，他和凯伊的伴侣关系依旧仍在。即使他们现在已疏远得几乎形同分手，但对利奇而言，凯伊依然是他不变的心灵寄托。
『绝对不可以放开最重要的东西。』
艾蕾的话在耳边回响。
没有和凯伊商量就去当『送货员』，利奇对自己的一意孤行并不后悔。
但是——唯有凯伊的温暖他不想失去
然而，能够抓住重要东西的，终究只有两只手。
【做自己的坚持】
【与凯伊的牵绊】 `
【有成就感的工作】
自己该放弃哪一个呢?
在卡杰面前一副理直气壮，其实一想到这些脑袋就阵阵疼痛，想再久都找不到满意的答案。
『绝对不可以弄错哦，利奇。因为一旦放开了，就再也得不到了。』
艾蕾的话如尖锥般刺来。
想选却做不出选择的矛盾，是个让利奇动弹不得的咒语。
既然如此，干脆把深植脑海的『原则』丢掉算了?这样就不必放弃任何东西了。
利奇甚至出现这个念头，一时之间不由得自嘲——
如果自己不再是自己，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凯伊看着突然以蹒跚脚步来到的利奇，微微蹙眉：
「利奇……怎么了?」
既没有责备他的自行其是，也没有逼问。
即使利奇以一副据为己有的姿态，钻进唯一可以舒服休息的床，迎接他的仍是不变的自在。
「看你心情满好的。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好事……?）
嗯，工作圆满交差，大把银子入袋。
所以才能带着贫民窟难得一见的极品迷幻药酒来给凯伊。
这么说，应该……算是『好事』没错吧!
可是——却没办法尽情地醉。
内心某处，还是清醒的。
身体深处，还是隐隐作痛。
或许是那种不明的突兀感，让利奇说出这句话：
「凯伊，我——要往上爬，离开这里……」
不——
或许只是想借由向凯伊声明，来鼓舞已经无法回头的自己吧!
三选一。
或许是讨厌一味想着那个无法做出选择的自己。
能够抓住重要东西的，只有两只手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不要硬逼自己把第三个丢掉，就算用嘴巴咬住拖着走，我也要保护到底。
而凯伊则是——
瞬间像在找话说一般，凝视着利奇轻轻吐出一句：
「嗯，好啊……」
熟悉的平稳语音依旧，嘴角却微微地歪了。
利奇却粗心地没有发现。
自然也不知道，往后，这句话将有如毒刺慢慢腐蚀凯伊的心。
那名男子的头发，是华美的金黄色长发，那是特权阶级——且是最高级精英的证明。
有如美神般楚楚有致的美貌，酝酿出难以亲近的气质。眼神充满威严，令人不由自主地颤抖。
冰冷的声音平稳深沉，以恶毒刻薄的言语毫不留情地鞭打、蹂躏利奇的自尊。
对利奇而言，『穷凶极恶的大混蛋』——是对他唯一的形容。
除了身为塔那古拉的『金发』之外，利奇对那名男子一无所知。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当然，只要有心，想查到那名男子的个人资料或许并不难。但事到如今，利奇一点也没有想知道的念头。
并不是他不肯认输。
而是，如果连名字都知道的话，那名男子的幻影会更纠缠不清。其实，对自己内心有这钟想法，利奇甚至感到愤恨不已。
对于在黑市中大放异彩的利奇而言，那一夜的记忆是唯一一个屈辱的污点。
永远不想再想起来。
然而，每当工作的空档，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时，不知为何……那精致的美貌就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简直像被铭记般出其不意地出现，不时挑逗利奇的神经。
拔也拔不掉的一根细小毒针。
即使疼痛逐渐消退，发脓发热的肿块却依然如故。
每当这个时候，利奇都会无意识地伸手到长裤口袋里，握紧钥匙环的根部用力咬牙。
指尖碰触的，是那天男子临走之际留下一句：
『硬塞给我的封口费的找零』所扔过来的金币。
这种令人作呕的金币，丢到粪坑里去算了。……利奇曾这么想，但不知为何，到现在仍没有丢。
干脆拿去跟札克换现金吧!——利奇也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这种之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究竟有多少价值，自己也不知道。
更何况，他也不愿意识货的札克向他追问东西的来源。结果拖着拖着，就错过了脱手的机会。
如果是凯旋的战利品自然另当别论，然而这东西根本只是最恶劣、最差劲的证明。自己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竟然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连利奇自己都不明白。
后来，他意外抓住了『送货员』这个幸运机会，遇到了卡杰。看到他不加掩饰地暴露脸颊上的伤痕，顿时利奇才明白。原来只是自己没发现，那枚屈辱的金币其实是一种『警惕』，提醒自己毕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但是——却又觉得，这只是牵强附会的说法……
（……真是、太没出息了。）
内心一千一万个呕，手上一边把弄着那枚金币，随手拿到眼前来看。
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只不过，陌生花纹闪耀的光芒极为刺眼。
（这会是什么勋章吗?）
利奇忽然想到，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这么仔细察看这东西，于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结果就在刚才，送货的搭档亚历克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说：
「哦——你竟然有这么稀奇的东西啊!」
隔着一副完全遮盖双眼的太阳眼镜，瞧着利奇手上的东西。
「那个是哪来的啊?」
不像平常逗着利奇玩的样子，亚历克露出了难得的纯粹惊讶。
——话虽如此，其实利奇看不见太阳眼镜隐藏下的眼神，只是凭声音想像而已。
坦白说，利奇很讨厌透过太阳眼镜而来的视线。
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在看哪里、看什么，被看的人情绪一览无遗，却完全看不透对方的表情，他不喜欢这样。
而那个人如果是自己的搭档，就更不用说了。
卡杰指定自己和亚历克搭档时，不管搭档是谁，利奇都没有异议。唯一不满的，就是亚历克隔着太阳眼镜的视线。
明明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却看不见对方的视线，直教人焦躁不已。
若是身体有缺陷，怎样都不能没有太阳眼镜，那自然另当别论。若非如此，至少在面对面说话时，要好好看着对方的眼睛。利奇是这么想的。
所以那个时候，他清楚地表达出来。
「亚历克，你那副太阳眼镜只是为了跟流行戴的吗?还是视力有什么问题，非戴不可?到底是怎样?」
利奇认为，既然往后还要和搭档合作下去，就不要把事情梗在心里，赶快解开才是上策。
你问这个……干吗?
「隔着眼镜又不知道你在看哪里，我不喜欢这样。如果那是必需品就算了，如果不是的话，我希望讲话时可以看到你的眼神。」
亚历克突然闭口不语。唇角挂着一丝笑容。
「我是卡林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说得也是。不然，也不会说这么劲爆的话了。
那一瞬间，利奇有点惊愕。自己莫非踩到亚历克的地雷？
但是，已经说出口的话总不能收回来。既然如此，只好干脆把事情讲清楚。
「你是卡林人，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你竟然想看我的眼睛，胆子还真大……」
说着，亚历克隔着桌子把身体探过来。
「你真的想看吗?」
就在眼前三公分的地方这样问。
利奇并不害怕，只是突然非常感兴趣。
（难不成卡林人的眼睛……有什么特别的秘密吗?）
藏在深色太阳眼镜之后的——双眸。
（该不会……看了就会变成石头什么的，不至于吧!）
记得不晓得哪里的古典神话好像有类似的故事……。
「别吊我胃口了，要就快拿下来啊!」
说完，亚历克出其不意将探过来的身体缩回去，意兴阑珊地哼了一声。
「啊——小鬼就是这样啦!像这种时候，应该更…怎么说……像是战栗啊、抽搐啊……都可以嘛!唉，算我错啦!我不该期待你有这种可爱反应的。」
有那么一会儿，利奇对他的反应愣住了。
接下来——整个脸涨红……简直要喷出火来。
「亚历克!」
——结果，亚历克突然把太阳眼镜摘下。
「好好好……让你久等了。」
扬起一边嘴角笑着，那双眼睛直视利奇。
瞬间——
「……!」
利奇忍不住把声音吞了回去。
那是一双火红的眼睛，细长的虹膜放出异彩。
在那对正红得有如鲜血浓缩凝聚而成的宝石中，利奇仿佛看见了吉尔往日的面容。内心深处一阵刺痛。
对不起，利奇。
我……努力过了。
我努力……过了……
——对不起。
就连耳边似乎也听到他细微的声音……利奇泪盈于睫的黑色双眸睁得大大的，凝视亚历克的双眼。
这件事过后，利奇还是一样不喜欢隔着太阳眼镜的视线。然而，对于亚历克以太阳眼镜隐藏红色双眸，他却不自觉地稍稍松口气。利奇告诉自己：我没有时间沉浸在无谓的伤感中。
但是现在，对于那个仿佛天生滑不溜丢的轻松至上主义者，讲起话来总是吊儿郎当的亚历克，竟然真的一副惊讶状，反而让利奇更惊讶。
「稀奇……哪里稀奇?」
「你——这不是极光币吗?」
「极光……?」
看到利奇的黑眼因陌生名称眯了起来，亚历克说：
「搞半天，你真的不知道啊?」_+sVW}
他的眼睛一定是隔着太阳眼镜，在利奇的脸和金币之间来回吧。沉默片刻后，故意叹了好大一口气说：
「小孩子就是这样啦，真是的。」
（怎样?这不就是普通的硬币吗?）
「啊——不过……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货，没资格说别人。再说，我们大概一辈子都跟那个世界无缘吧!」
「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利奇受够了亚历克吊人胃口的说法，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所谓的极光币，是宠物的硬币。也就是说，这是宠物专用的零用钱。」
那一刹那，利奇的双眼瞪得老大。
「……!」
（宠物……硬币……）
利奇觉得自己不是被一个意外字眼，而是一个脑里根本未曾有过的字眼用力摇晃，连脑浆都晃动了。一时之间，眼前一片空白。
是因为平常总是一脸桀骜不驯，毫不可爱的利奇竟然会出现这种表情，实在太过难得吗?
或者，是对利奇过度反应的表情感到太过意外?
那一刻，亚历克睁大的眼睛忘了眨。
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唇角稍微放松了些。
「……不过这种特殊硬币会限制使用人和使用场所，完全不具市场上的货币功能。所以一般不会把宠物硬币叫做『硬币』，而是叫做『徽章』。」
亚历克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像拳头般狠狠打在利奇脸上。幸福花园
（……那个混蛋……）
利奇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宠物硬币。
他连这个世界上有这种东西都不知道。
「反正就是——假币吗?」
无论他再怎么压抑，声音还是很高亢。
「倒也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这种硬币完全没有货币的功能不是吗?这种东西，有什么——哪里稀奇了?」
带有迁怒意味直瞪着亚历克的眼睛，有着明显的怒意。
亚历克耸耸肩，很干脆地说：
「虽然不能当货币使用，却是一个人有钱到养得起宠物的证明，所以有象征社会地位的附加价值。」
象征社会地位的……附加价值?）
这是现在利奇最反胃的字眼。
再怎么不愿意，都会想起犹如『财富』与『权力』直接堆出来的那个男人面孔，嘴里涌起——一片苦涩。
（那不……一样吗!）
利奇不由得咬住双唇。
「而且，设计也很讲究。虽然要看东西好坏，不过在一些疯狂收集者之间，听说交易价格还满高的。」
「哼!蠢毙了……」
吐出这句话，利奇的厌恶在加温。
为了宠物的零用钱，还特地做一些不能当钱用的硬币，这种价值观利奇无法理解。也无法理解那些人的神经有多腐败，竟为了得到那种东西而浪掷金钱。
——而亚历克，简直就像听到利奇内心的嘀咕一般。
「钱这种东西，转来转去转到最后，还是聚集到有钱人那里。不找件无聊事浪费一点钱，就不算真正的有钱人……」
他笑了笑又说：
「对了，你有的那个叫做『极光币』，是艾欧斯养的宠物专用的。听说几乎没有外流，是收集者最垂涎的珍品。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弄到的，不过放到网路上拍卖，保证一定有人抢着要。搞不好可以小赚一笔钱？」
「艾欧斯……是塔那古拉那个？」
「对。就是宫殿塔现在已经变成塔那古拉精英大人们的居住区了。你看，这里刻的图案跟塔那古拉的旗帜一样。而且，好像是纯度99％的Lariat黄金。就算不是，那些收集者也求之不得。」
所谓的极光币，究竟多稀有呢？虽然亚历克像开了闸的水库滔滔不绝说着。
（那个……混蛋!给我开这种玩笑……）
怒上心头的利奇，却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尽情玩弄别人之后，说是封口费的找零丢过来的硬币，竟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徽章。知道这一点的利奇——
到底要别人吃多少屎他才高兴!）
快要气炸了。
（可恶……）
『我可是把贫民窟的杂种当塔那古拉的宠物来对待。这样……还不够吗?』
就连这句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话，也随着冷冷的嘲笑再度闪现。
（可恶!）
紧咬的双唇痉挛抽搐。
（——可恶!）
痛恨的骂声灼热了舌头。
一想到要是他把这个拿去札克那里换钱，会出多大的丑，他就——
（可恶——!）
连脑浆都气得快沸腾了。
（那王八蛋……给我记住。下次要是被我遇到，我一定要他比我惨上三倍!）
尽管他心里明白，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那种奇迹也不会发生。
但紧握的双拳仍无法扼抑地发抖，内心咆哮无法停止。
完全不明所以的亚历克，眼见话说到一半突然陷入沉默的利奇，阴沉的脸上几乎要喷出怒火来，不由得把话吞了下去。
（喂喂……工作都还没开始，拜托不要一下子突然进入战斗模式好不好!）
内心深深地叹息。亚历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踩到利奇的地雷了。
大约三个月前
当老板卡杰交代，要自己跟那个眼神锐利、显然不愿跟任何人亲近的少年搭档时，
亚历克心想：
（唉……轮我当签王喔?）
当场便重重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个担子总要有人去挑，却万万没想到偏偏落在自己肩上。
不……事实上，他几乎是高枕无忧，认为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是他。
如果说，被称为『粪坑里的人渣』的利奇是异乡人当中的异类，那么来自卡林行星的亚历克，或许也差不了多少。
擅长精神感应力的卡林人，虽是优异的治疗师，却有不少人害怕一触碰他们，便被对方得知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心思，因而对他们产生生理上的厌恶。
尤其那双深红色眼眸中竖起的细长虹膜，让他们的身份无可隐藏。平常除了私人时间外，完全遮蔽双眸的太阳眼镜是亚历克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卡林人的红眼是带来灾祸的邪眼。』
『被卡林人看到，会被吸光精气而死。』
与其说是为了在人前隐藏身份，不如说要避免这些流言蜚语所引起的无谓麻烦，这是唯一的方法。
不知是幸或不幸，亚历克并没有迟钝到感觉不出，远远与自己保持距离的视线中，包含了种种起伏的情绪。要与这个荒谬的世界划清界限，置身事外，他对人生还有太多不舍。
更何况，无视于周围的想法，不光是装腔作势，当一个以泰然自若来形容还不够的轻松主义者，亚历克觉得也不错。
凡事自有定数。
这也是亚历克的哲学。
——然而这一次，亚历克实在无法不叹气。
『为什么?』
『怎么会是我？』
一想到自己非得去跟那个小鬼搭档不可，明知道是无谓的挣扎，亚历克还是把自己不听话的头发——一头有如鬃毛的红铜色头发抓得沙沙作响。
「老板，我不太会带小鬼。」
若有意似无意地行使否决权。
「别担心，那不是一般小鬼。我想他绝对不会让你无聊的。」
果然不出所料，一句话就驳回了。
不会让人无聊的小鬼。
这话的意思……等于说他是个专门惹麻烦的家伙嘛!
这叫人怎么高兴得起来。
自己去招揽麻烦还沾沾自喜，亚历克的人生还没无聊到这种地步。
其他同事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大说风凉话。
「喔，你加油啊!」
「这下，总算可以放心睡大觉了。」
「亚历克，好好磨炼他吧!」
「可别照顾到他垮掉啊!」
其实，不止利奇，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和别人搭档。
自己适合单枪匹马——这种孤高战士的姿态，他压根儿就没有。只是，他也没想过要主动去扛一颗炸弹。
自己和利奇的个性不仅相抵，要是搞不好，甚至会负负得负。
这一点，卡杰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可是为什么……）
即使心里明白，事情一旦决定就没有翻案的可能，还是忍不住想嘀咕几句。
之后亚历克才知道，自己对事情的看法还太嫩。
利奇何止是个专会惹麻烦的家伙，他根本就是磁暴的『暴风眼』。
黑市的『送货员』分成两大派。
依米达斯的阶级制度，分为一出生就隶属组织的血族『卫理』，以及另觅出路受雇而来的佣兵『阿多斯』。
『黑市忠实的仆人』——
正如此番揶揄，『卫理』彻底奉行绝对服从上司命令的纪律，一旦受命，不管是杀手或任何工作，一概按照吩咐达成。然而相对的，不懂得应变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他们擅长处理可依工作手册按表操课的例行工作，惯于被命令，却无法自行思考判断来行动。
『阿多斯』则与之形成极端的对比。他们寄籍黑市，唯一能绑住他们的不是忠诚，只有『契约』。
他身上，有他们早已失去的——一种既纯真，又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热情。或许，是朝着目标一味冲刺的那种初生之犊的冲劲。
他对于吸收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识非常积极。
『发问为一时之耻，无知为一生之耻。』
仿佛以此为座右铭般，只要逮到机会，不管对象是谁，便以提问攻势寻求解答。利用所有资源做自己的养分，意志之坚强令人佩服。
连一开始嫌他烦的人，也对于他丝毫没乖乖成为吃白饭米虫的求知欲惊讶不已，然后，会心一笑。
不甘于现状，自己开创自己的未来。
正因为每个人都赞赏他的上进心，所有没有任何人瞧不起他。
即使遇到挫折。
即使偶尔失误。
也不轻言放弃。
如此有干劲的人当然应该好好利用，岂能安于当一只米虫。
——不。
这不是别人加诸于他身上的要求，而是他自己下的决心。
利奇在他们眼前，实地展现了这样的志气。
那时候，『阿多斯』的成员……不，还有『卫理』，恐怕连整个黑市的人都知道利奇的来历了吧!即使他们看利奇的眼光为之丕变，利奇本身却没有丝毫改变。而且对应的态度令人叫好。
『我没空理你们这些笨蛋』
眼神，胜过言语。
他没有避开无谓的麻烦，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这样的态度与正面挑衅也没有两样。
看在世故的亚历克眼里，这的确像是小鬼不够圆滑的固执。对于这辈子可能一直身处挥之不去的偏见与歧视中的利奇，这份固执或许是无法让步的自尊。一想到此，便不会兴起：
『毕竟是个小鬼嘛!』的讪笑之意了。
姑且不论固执与否，拥有『自我』的人是打不垮的。
他们的信念，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摇。
在这点上，亚历克仿佛在毫无相似处的卡杰与利奇间，看到了一种奇异的共同点。
只是，该说是当然吗?到处都有对利奇无法忍气吞声的蠢蛋
和某些冲动的『卫理』粗汉大打出手时，亚历克他们见识到习于打架——未免也太习惯的利奇，那出乎意料的高强身手，不禁哑然失色。
在他发飙之前的表情——
倒吊的黑眼杀气腾腾地逼视对方，那种令人战栗的冷艳是怎么回事?
平常臭着一张脸的稚气完全褪去，在眼前活生生变成另一个人。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物——？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的，恐怕不止亚历克一个吧！
敏捷。
——锐利。
——弹性。
——踢。
——倒地不起。
呻吟。
——叫苦。
——咆哮。
在那里的，是一头暗藏利牙，既令人畏惧又魅感人心的猛兽。
批评观望。
揶揄嘲笑。
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不知不觉沉默了下来。
将此视为意料中事坦然接受的，恐怕只有卡杰一个人。
那时候，亚历克不禁认为——卡杰之所以什么都没说，并不是为了让利奇在黑市中当米虫，其实是『玉不琢，不成器』。为了引出利奇的力量，反而不设限地静观其变。
莫非卡杰他，是捡回有相同境遇的利奇，想栽培他成为自己将来的左右手?
而简直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卡杰提出要自己与利奇搭档。亚历克心想：
（搞半天，结果真是这样喔?）
乍看之下，连自己都冷冷放在一边的卡杰，内心某处毕竟存有追求同伴的意识。一思及此，不知为何竟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对于产生这种想法且反常感伤的自己，总觉得非常滑稽……
所以，明知自己已逾越分际，亚历克却不能不问：
「那是叫我……要让他确实打好送货员的基础，把他锻炼成随时可以上场的生力军吗？」
「不，没有那个必要。我并不打算让他成为送货员的专家。」
意思是说……
接下来，希望他累积各种经验为将来做准备。是这样吗?
好不容易发掘出的钻石原石，在琢磨得灿然生辉前，岂能让别人毁掉。亚历克以为自己看穿了卡杰的心思，嘴角不由得往上翘。
「那么……是怕以后有人不小心踩到他的地雷，要我随时在身边以提醒其他人吗?」
太阳眼镜下完全看不出表情的亚历克如此调侃，卡杰依然面不改色。
「不必浪费力气。」
淡淡地，却——干脆地，卡杰说得很笃定。
「看样子，他是天生的巴殊拉。」
「巴殊拉……?」
Q亚历克低声重复这个陌生词语，卡杰点起第二根烟。
这是这个能干过头的男人，唯一的恶习。
卡杰抽的烟，有着微量麻药的味道，淡得唯有身为卡林人的亚历克才闻得出来。
那是一种麻药中的极品，不具毒性——即使如此，也不是可以当别人面抽的东西。
——明明知道，卡杰却不能不吸。这样的心情，亚历克明白。
送货员的头目，每天要处理的事务极度繁重。
虽说同是黑市养的狗，『卫理』与『阿多斯』反目的程度几乎已成天敌。再加上得收容利奇这把双刃剑，不胃痛也难。
「本来是指神话里出现的漆黑猛兽。这种猛兽明明是会猎取人类灵魂、令人生畏的魔兽，但却非常美丽……黑色双眸晶亮有如宝玉，为之倾倒的人不绝于后。」
卡杰没有明言的事，亚历克也明白。
「也就是说——即使他本人没有那个意思，总会有人借故来纠缠他。是这样吗?」
一旦诉诸言语，便似乎有太过露骨之赚。但那对黑曜石的确充满妖艳的魅力。
那双熠熠生辉的黑眼，与其说是深渊的深沉冷静，更像滚滚翻腾的黑色岩浆。如果能据为己有，即使让那双眼睛射出杀气也在所不惜。或许，真的有人会这么想。
事实上，那场乱斗就让亚历克有此揣想。
话虽如此，他看利奇的眼神并不会就此全然改变。反而更加提醒自己要穿上自制的铠甲，牢牢把持住。
「贫民窟是个只有男性的扭曲世界。独具特色的人不是被排挤，就是被吃掉。」
「如果不愿意，就只有干掉对方?」
「找上门来的碴当然要加倍奉还，连带付利息……这是贫民窟的常识。」
利奇远远超乎体型的身手，大概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吧。亚历克不由得深深叹息。
在弱肉强食为常识的世界里，只有身心都坚强的人才活得下去。
这并不是纸上空谈，看卡杰就知道。有着丝毫不逊于米达斯顶级俱乐部男公关的美貌，想必他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连要活下来都很难。
在『力量』公然横行的世界里，美不过是征服欲的猎物。
只能与之对抗，或臣服其下，或任凭蹂躏。
无人知晓卡杰曾经历什么样的过去，才爬到黑市掮客的位置。但传言总说，他脸颊上的伤痕可能是那样来的。
之所以故意直接暴露伤痕，也许带有不让年轻一辈看轻的意味，更是威吓周围的自卫手段。
当然，卡杰从不提及此事，真相永远都不会脱离『传闻』范畴。
而乳臭未干稚气感犹存的利奇，若论姿容之美，比他貌美者不知凡几。
但亚历克明白，卡杰将利奇比喻为珍奇异兽『巴殊拉』绝非夸大。
未经保养的黑发光艳如漆，即使明知对方厌恶，仍忍不住想伸手去体验触感。
漆黑的眼眸释放出耀眼光芒，是一对比黑曜石更有价值的宝玉。
柔韧肢体所展现的利落与众不同，一把纤腰与他激烈的脾气相反，想必有不少好色之辈曾为之垂涎。
然而利奇引人注目的，并非姿色的优劣，而是他稀有的存在感。
「即使换个地方，那种费洛蒙一样会大量释放……而对自己一路泼洒这种东西毫无自觉的本人，这完全不是他的本意吧。」
以『费洛蒙』来形容的卡杰，语气听起来有点苦涩。
不过话里没有『男人杀手』的含意，或许还不算太惨吧!
利奇会挑逗男性，不管他们的性嗜好如何。
如果他是女人，那种魅力可以称为『倾城美女』或『魔性之女』。可是对不亲近任何人，如野猫般对外界保持戒心的利奇而言，这肯定是种不快的祸根。
贫民窟的杂种并不少见。
但利奇内发的强烈存在感，却比什么都引人注目，微微地骚动、刺痛人心。
简直就像毫不留情地引发出，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欲望』——叫人恐惧。
利奇是第一个活生生出现在亚历克眼前的这种存在。亚历克……不，『阿多斯』的人直到某个阶段前都想跟利奇保持距离，恐怕是自觉到这一点而引以为戒吧！
每个人最爱的都是自己。要是没有介入后还能保有自制的毅力和胆量，只有从头到尾都当个旁观者吧。
半带自嘲的这种亲身体验，显然不是只有亚历克一个人。
仿佛要将这种微妙复杂的心情一扫而空般，卡杰说了：
「亚历克，不惜把一头不亲近任何人的野兽套上锁链，也要驯服它。这种想法，你认为是全天下男人永远的梦吗?」
听到这句话的亚历克，瞬间——惊呆了。
莫非，这是对自己作为利奇搭档的某种牵制?亚历克忍不住多想。
「这个嘛，不管是哪个时代，支配欲这种东西，应该不算是男人的欲望，而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吧!不过我的话……如果知道那生物是会咬人的猛兽，无论它再有魅力，我只会远远观望，并不会想把它据为自有。」
卡杰所期待的，可能不是这么不痛不痒的标准答案。然而，这却是亚历克最真实的心声。
如果卡杰是为将来打算，想培养利奇成为自己的得力帮手，亚历克这个想法就更强烈。不仅如此，要是能够拒绝，他希望连当搭档的事都当作没提过。
亚历克的昔日旧友若看到现在的他，一定会哀叹他变成一条没出息的丧家犬吧!但亚历克对自己在『阿多斯』的际遇没有丝毫不满。
只要自尊心还在，只要自己还是自己，不管在何处立足，周围的价值观怎么改变都无妨。他是这么相信的。
正因如此，亚历克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卡杰的真意何在。
直到最后，卡杰才说出一句爆炸力十足的话。
「亚历克，我不管旁边的人对利奇怎么想。我并不希望利奇脱胎换骨。」
「……你的意思是……」
「像他那种人，就算死也会克服给他的考验，努力往上爬。爱出头的人总是容易受到打压，这也无可奈何。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只要普普通通……就好了。」
卡杰这话威力之强大，足以完全推翻刚才亚历克脑海里的种种描绘想像。他不由得坐得笔直，实在不能不问：
「老板不是——看好利奇的发展性，想培养他……吗?」
结果很难得地，卡杰露出一丝微笑。
「如果他只是个很有眼力的小鬼，那我会要你狠狠地磨他。但是利奇呢，如果让他脱胎换骨，老实说……后果很可怕。」
老板打的是什么哑谜呢——亚历克心想。
「所以，我想要你当一条绑住他的缆绳，别让他跳太远。」
即使把利奇从贫民窟这个深渊拉拔到黑市来，让他获得自由，却不希望他出头。
为此，希望自己当一颗压制他的重石，听到这种话，亚历克实在无言以对。
而现在——
一边踩着从容步伐走向货船，亚历克隔着太阳眼镜凝视走在前面几步的利奇背影。
再也不敢在利奇眼前摘下太阳眼镜，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亚历克的能力并没优异到足作为精神感应者或心理治疗师。
其实身为卡林人，亚历克的能力向量相当异质。也可以说是——异端。
因为他所感应的对象不是『人』，而是机械——而且在『电脑机械』方面发挥得淋漓尽致。
除了身为可将货船操纵自如的『送货员』，他同时也是黑市首屈一指的『骇客』。
那天，对卡林人的特性一无所知的利奇要求他摘下太阳眼镜时，他虽然惊讶，却没想到要坚决拒绝。对亚历克而言，太阳眼镜只是为了避免无谓麻烦所做的一种威吓罢了。
他压根儿就没想要和利奇建立亲密友谊，但的确希望能建立起伙伴间的信赖关系。
只不过，利奇的表情实在太认真了，所以想稍微作弄他一下而已。
可是那时，亚历克却感应到应该感应不到的『人』。
不——不仅如此，还差点被吸进利奇的『记忆』之中。
『鲜红的双眸』
『纤弱的少年』
『病房的病床』
甚至，连不可能听得到的沙哑呜咽声，也震得他脑袋阵阵发麻。
在无机质的感应世界里，活生生的感情突然炽热席卷而来。
一瞬也不瞬地凝视自己的利奇，那双睁得大大的黑眼——令人心痛。
一种被互相纠缠的视线所囚禁，视野因而一步步被缩小的错觉，让亚历克几乎大惊失色。
像要切断利奇攀上来的视线，亚历克不自然地转过头去，以颤抖的手戴上太阳眼镜，让视野回到平常的色调。
那一刻，全身上下听到猛力跳动的心脏发出鸣噪声。回到熟悉日常安全感的亚历克，一次又一舔着痉挛的嘴唇。
那是意想不到的失态。
完全预料之外的丑态。
同时，也是从未感觉到的——战栗。
就这样拼命拾起自己的自我，亚历克偷偷瞟过视线看向利奇。
利奇恍如失神般，视线在空中游移。他没有伸手去擦湿润的眼眶，露出了至今从未有过的幼稚表情。
所以亚历克……
尽管处于难以形容的难堪之中，却当场定住寸步难移，而且——无法作声。 ^
从此之后，他便知道自己没有太阳眼镜无法面对利奇。
而且这一点——
即使并非有意，却与卡杰的意图不谋而合，结果竟让他完全达成制止利奇冲得太快的任务。悄悄呼出的沉重叹息中，带着微微的自嘲与自我警惕……
那一天。
第8区『萨珊』的第三地下巨蛋，预定举行拍卖会。
一般的拍卖会，固定于设有大型会议中心的第3区『密斯卓园区』举行。但这次是由黑市主办的秘密拍卖会，交易的是一般市面上没有的商品。因此自准备阶段开始，便实施二十四小时严密的保全管理，非相关人士的进出受到严格限制。
第五航站，地下二十层楼。
站内人影稀疏。
在戴比亚行星采购的货品，连堆高机整个运进特定的H-085进货仓后，利奇忍不住抬头仰天，深深吁了一口气。
到戴比亚取货为止极为顺利的工作进度，却被突如其来的磁暴困在太空港三天，整个都打乱了。
「不会吧？」
「……搞什么？」
「哪有这样的？」
「……老天爷开什么玩笑啊！实在叫人笑不出来。」}
利奇和亚历克两人望着等离子狂奔乱窜的天空，茫然吐出的话语显得非常空虚。
意外的时间延误起因于边境区域常有的天灾，而非人为疏失，怨不得谁。利奇他们也只能焦躁地等待气候回复正常。
因此，直到拍卖当天才进货，而已是在时限的最后一刻才完成，搞得人仰马翻。
幸好这次会场是在『萨珊』，供观光客专用的太空埠设备齐全，不然现在会是什么状况，实在不想像。
（……真是够了。要是真的没赶上怎么办啊！）
一方面是此次工作攸关秘密拍卖会这个大活动，却无奈陷入如此窘迫的状况，对利奇而言还是第一次。把『任何事都要靠经验』当口头禅的搭档倒是看得很开：
「这时候再怎么急也没用啊！」
不管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能着急瞪着窗外耗时间——这种经验最好不要有第二次——利奇不禁这么想。
总之，剩下繁琐的检查工作就交给亚历克，利奇以行动视讯电话向卡杰报告。后者应该是在拍卖会会场摊位忙着进行最后调整。
对难掩疲惫的利奇，卡杰一开口就是
「辛苦了。」
一句慰劳的话之后，以他一贯的扑克脸说：
「再来你就没事了。不过可别忘了，给你们的通行证是没办法进会场的。」
讲完公事便立刻挂断电话，根本没有说句闲话的余地。
既然来了，当然想趁此机会见识一下秘密拍卖会。听到卡杰一句话就打消他的念头，利奇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和密斯卓园区举办的一般拍卖会有何不同？尽管利奇兴趣浓厚，但对于一个最低阶的送货员来说，这是奢望吧！
（算了，没办法。）
不过，他也不必心急。
（以后有的是机会。）
无论如何，事情做到这里总算是交差了。确实圆满达成任务的满足感极大。
但利奇的表情却不怎么开朗。是意料之外的恶劣天候使预定进度大乱，一路的焦躁在此时放松，疲累感因此排山倒海而来吗——并非如此。
这阵子，利奇被指派的都是简单的边境输送工作，内心有所不满。
他向亚历克抱怨，对方却说：
「要抱怨这种事，你再等十年吧！新人什么都要脚踏实地慢慢学……这是最最基本的吧！」
一句话就挡了回来。但利奇一心只想赶快摆脱绕着边境打转的工作。
搭货船依固定路线靠港，回收货物运走。这种无聊的例行性工作，『卫理』不就够了吗！
我……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
这阵子利奇与亚历克这对搭档的边境工作，多到让他不由得多心起来。
因为这样，和凯伊之间也越来越疏远。
的确，利奇以前只知道贫民窟这个封闭的天地，对他来说，搭乘货船在宇宙中邀游的感动与兴奋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在陌生行星上与不同人种接触，耳里听的是陌生的话语，在停泊地的市街上，眼里看到的一切都那么新鲜珍奇。
然而，这种兴奋的心情只有一开始而已。利奇进入状态的速度之快，连亚历克都半开玩笑地说：
「你啊，真不知道是不可爱，还是未来的大人物……一般人应该更……怎么说？更亢奋，开心得无心工作，这才是新来的该有的样子啊！」
就生活环境剧烈改变而言，跟当时被带到『卡迪安』的情况一样。但现在和当时的年龄、心境不同，连目的意识也截然不同。
是因为这样吗？
一旦学会了一步，就想要下一步。
过去受到压抑的自己感到已然挣脱束缚，所以想要自由发展吗？
或者，是不想再浪费任何时间的意念太过强烈呢？
亚历克正经八百地训示他：
「别这么猴急。看到什么都想囫囵塞进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适度放松才是上策。」
「以后，一定会有不愿意也得全力冲刺的时候。要是你现在就绷得这么紧，到了真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反而会撑不住。」
亚历克的意思，利奇非常明白。
现在得先按捺住想向前冲的心情，累积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如此，他想要的并非既耗时又枯橾无味的送货工作，而是有紧张感的工作。
他并不是怀念『拜森』时代那种偏激的热情，但或许，早已成为自己一部分的东西仍在某处骚动。
正一心想着这些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
「利奇，久等了。虽然很晚了，还是去吃个饭吧！」
他这才发现肚好像象饿了般，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从太空埠到这里时间紧迫，只吃了胶状干粮果腹。
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在约定时间内把货送到。
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所以神经紧绷时，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一旦发觉自己饿了，疲劳感似乎又更添一分。
亚历好像也有有同感。平常轻松至上的他，唯有这时候说起话来沉重得很。j
「赶最后一分钟真的有够累人。」
等到一切全部结束，便感到精神上的疲倦远胜于肉体。
两人在现已静悄悄的航站内，坐上卸完货空空如也的堆高作业车，开向货物电梯。
（唉……吃过饭之后，先大睡一场好了……）
然而累到这地步，连要回贫民窟钻进凯伊床上都嫌麻烦。
懒洋洋地伸展一下手脚，利奇有气无力地整个人靠在座椅上，茫然地转移视线。
有个人影在视野一角闪过。利奇无意识地移回视线。
还以为航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自己和亚历克是最后离开的，但看样好像不见得。
三个男人。
（哦，原来还有人跟我们一样运气不好，搬东西搬到最后啊？）
——但是，似乎……并非如此。
在标示『H-010』门前的，并不是跟自己一样的作业车，而是一辆精美时髦的小型室内轿跑车。由此看来，大概是货物所有人那边的相关人员。
那个个子最高的，大概是最上级的吧！）
即使远看也看得出那套深蓝色的衣服是订制的，应该是为即将展开的拍卖会所制作的正式服装吧！看似经过一番保锻炼的的匀称背影，具有某种威严。
凡是有魅力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引人注目。但是光背影便如此威力十足的人，应该寥寥可数吧！
姑且不论他是否为时代的宠儿，但『获得造物主青睐的人』——的确存在。
现在身为送货员的利奇，有机会观察各式各样的人，所以他非常清楚，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果然不出利奇所料，另外两个男人对只看得到背影的那名男子深深低头鞠躬。
（喔……厉害哦！看样子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搞不好，那个男的自己就是老板。
不过既然特地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来视察，那么东西应该非常值钱了。
然后，似乎已将事情处理完毕的高个男子转过身来。
那一刹那——
因疲倦和饥饿而倦怠不堪的身体，突然一痉挛……僵硬了。
（——不会……吧……）
惊愕而圆睁的双眼，宛如定在独自坐上室内车的男子脸上一般，动也不动。
这几个月以来，想忘都忘不了的面孔就在那里。
头发是极为普通的棕色短发，但是比深蓝色衣服颜色更深的遮光镜之下露出来的美貌，利奇绝不可能看错。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怎么会？』。
从体内深处一口气冲上喉头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灼热的激动情绪。
（是……那……家伙……！）
这几个字在紧咬的牙根中打转，利奇一把抓住亚历克的手臂。
「干吗？怎么了？」
「——停车。」
「……啊？」
「停车。我有点事。」
「你有事……？」
利奇不顾惊讶地挑起眉毛的亚历克，从作业车上跳下。
「喂！利奇！」
亚历克不由得高声叫住他，却拦不住头也不回、猛地冲出去的利奇。
利奇开跑。
为了怕跟丢远远开在前方的室内轿跑车，眼睛只是盯着前方
追上室内车。然后呢？——利奇还没有去想。
在头脑考虑这些之前，身体就已经动起来了。
只是……先追再说！
这个连姓啥名啥都不知道的家伙，尽情玩弄自己之后还不够，最后竟然还丢了一枚『宠物硬币』过来让自己颜面扫地。无论如何，利奇都不能不去追他。
不过，如果硬是要找个理由，那么，塔那古拉的『金发』为何不惜变装，出现在黑市的拍卖会上？他究竟想到哪里去？
也许他是想要知道这一点。
室内车向右转，在左边转角转弯。经过与货物搬运口完全不同的路径，停在一扇门前。
当然，利奇连那个地方有这样一个出入口都不知道。
男子下了室内车，从胸前口袋取出卡片插入识别口，顺利穿过门消失在后面。
利奇啧了一声。
即使一路追到门前，在高度戒备的保全体系中，自己持有的通行卡能否打开那扇门？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万一触动警报系统，当下就被逮捕的话——怎么办？
如果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工作和一切的话——怎么办？
但是，他无法就此打住。
豁出去的利奇把通行卡插在识别口。
——结果门随即打开，仿佛在嘲笑他的杞人忧天一般
就连门缓缓打开时，利奇也显得坐立难安。
也许会就这样跟丢了——他的确对此感到不安。所幸门里是一条笔直的通路。在视野尽头捕捉到熟悉的背影时，利奇不由得呼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男子以轻盈稳健的脚步向前行。
为了不跟丢那个背影，利奇快步跟在后面。
他集中所有神经专注追踪男子的背影。脚下地面的颜色逐渐改变，行经的通路无声地放下隔绝墙，旁边的墙打开换成另一条通路。对这一切，他完全没有发现。
就这样，走了多久呢？
脚步丝毫不乱的男子在右边的转角转弯。
——就这样，完全从利奇的视野中消失了。
（咦……？）
突如其来的丧失感，让利奇一时之间呆立原地。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他甚至感觉上一秒钟还绷得紧紧的神经，突然间迸断的疼痛。
无需他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在视线之前，仅有一道颜色深沉、钢铁般沉甸甸的门。
利奇眨也不眨地凝视它。
除此之外，男子分明应该没有其它去处了。不知为何，利奇停伫不前。
并不是钢铁制门那种奇异的存在感阻住了利奇的去路。
而是仿佛……对，仿佛有人在说：
『不要去！』一般——拉住利奇的手。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不……应该说是很熟悉吧！
在贫民窟率领『拜森』时，曾感觉过好几次。那是只有利奇自己才明白的，一种类似『预感』的感觉。
灵光乍现——并不足以形容，也并非有一个明确的指针。
那种感觉平常感应不到，而是出其不意地突然降临。
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觉得似乎有人突然拉住他的手，有时只是颈项莫名感到一阵微微刺痛。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连凯伊都没有提过。
利奇认为，这并不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他也知道，眼睛所见并非就是一切。
在卡迪安时代，同一区当中有个小他一岁的少年。
他是个体质虚弱的自闭症儿童，身患数种疾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小许多。
或许是因为如此吧！他似乎——看得见现实之中看不见的东西，听得其他孩子听不到的声音。
保姆等大人说他是因为患病而产生幻觉、幻听。但利奇亲身经历过一些不可思议的经验，知道光是这样并不能解释一切。
现实与妄想。
通往梦的阶梯
处在幻觉与幻影的狭缝中，模糊暧昧的日常。
时间的丧失。
以及不会消失的——疼痛。
现在回想起来，称利奇为『护身符』、与他片刻不离的艾蕾，或许也是看得到的那种人。
所以，在贫民窟中称为唯一『乐园』的卡迪安，一定有些什么。
那是保护孩子们的守护天使吗？或者是丑恶的鬼怪？这一点，连利奇也不知道。
自从与他相关的那个事件以来，他便能够实际辨认那一类的感觉。……既然他会这么想，那就绝不会只是错觉吧！
或许，是他把利奇体内的『某个』开关扭开了。
但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凯伊一定会担心得又过度保护了。所以利奇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离开卡迪安来到贫民窟，以及之后当上送货员，他总是依循这类感觉走。
可是现在……仿佛要摆脱自身软弱般，利奇直视着那道门。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越是举棋不定，男子的背影就会越来越远。
（可是这个……真的会开吗？）
看来极其古旧的这道门，让利奇不由得这么想。
双头蛇在高耸门上抬头瞪视利奇。那是一条黄金蛇，眼里嵌的似乎是大颗红宝石。
而且那道门只有一个门把，连用来插入管理人员进入的卡片空隙都没有。
莫非，这里的管理是采用更严密的虹膜确认系统，以黄金蛇来取代管理机能？利奇忍不住这么想。
（难不成，蛇眼会突然射出雷射光……应该不会吧？）
刚才那种不祥的感觉，会是从这里而来的吗……？
然而——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不安……不，是不能回头的决心胜过一切。
利奇觉得，要是在这里退缩，以后一定会后悔不已。
要离开，留下遗憾吗？
还是——
要在将来后悔自己的莽撞——那时如果没那么做就好了。
若是两个选择都一样要后悔，无论结果如何，宁愿做了再后悔。
利奇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转动门把——门开了。
那一瞬间，第一次在米达斯遇到男子的事，忽然在脑海中掠过。
那时候，利奇也是下定决心转动了『米诺斯』的门把，就跟现在一样。
然后，自尊便遭到恶狠狠践踏。
那么——这次的赌注呢？
脑中稍稍闪过的疑虑，也在踏进其中一步的那一瞬间——如泡沫般消失了。
那里是一片不可思议深沉的蓝色黑暗。
没有天。
没有地。
眼里所见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深蓝色沉静世界。
没有星星在闪烁，令人想起比夜晚的暗黑更暗、遥远而充满孤寂的异次元空间。
（这……这里是……）
暂时失神的利奇就站在那里。
没有人，连影子都没有。
那个男的真的进来这里了吗？
就在这时——
视野的一角似乎有东西跳动。利奇这才回过神来，匆忙将视线转到该处。暗蓝的深渊却连个摇晃的影子都没有。
「——是我看错了吧……」
自言自语的利奇一惊，他无法忽略自己猛然飙高的心跳。
（——太不像我了……）
是因为方才那种感觉还没有离去吗？
明明下定决心才踏进来的，都到这里了才开始紧张。像是嘲笑这样的自己，利奇唇角微微上扬。
（怕什么啊！这副德性只会又被那个王八蛋瞧不起了。）
接着，仿佛要把纠缠不放的不愉快甩开，他轻轻摇了摇头，眼光落在脚边
瞬间——
利奇感到视线冻结了。
脚下那片令人以为是沧溟的黑暗深渊当中，有个奇异的东西仰望着利奇。
没有瞳孔，不——只有黄金在眼窝之中流动，发出混浊的光芒，就像要看穿利似的定定凝视他。
不是错觉。
完全无法分辨究竟是否具有肉眼机能的黄金眼，的的确确正在看着利奇。
那一刻——
『怦怦！』
猛烈跳动的心脏简直要把脑袋震坏。
明明想转移视线却办不到。双方交缠的视线仿佛当场被彼此黏住。
明明没有风却冉冉晃动的深绿头发，让肌肤的颜色显得更白皙。
不，当利奇明白那种令人心悸的苍白，原来是来自全身披附的银鳞时，总算才发现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槽。
既是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就在那里。
半人半鱼的水栖人。
话虽如此，眼前的那个，要称之为传说中的『人鱼』来赏玩，实在太过奇诡了。咧开到耳朵的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如钩爪般的三根手指间有蹼相连，都使利奇无法接受。
痉挛的嘴唇吐不出任何话语。
僵硬的双腿不争气地颤抖起来。
额头上……掌心里，不停冒出冷汗。
等到好不容易挣断这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的锁链，利奇马上拔腿狂奔。
然而——
不管他再怎么凝神细看，都找不到任何类似出口的地方。
「——！」
（怎么会？）
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
察觉自己心跳毫不留情地用力敲打太阳穴，利奇的嘴唇越来越失色泛白。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个非人的东西，已透过透明墙壁幽幽地紧随而至，就像在追捕猎物一样。
于是，利奇才发现进来的门不知不觉消失的事实。宛如连骨髓都冻僵般，当场呆住。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沉闷的低低笑声。
「……咿……」
心脏猛然被揪住的错觉，让下半身阵阵痉挛。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有如要刺穿利奇急促的心跳，有如要踩扁一般，脚步声缓缓靠近。
就这样，布置出这个让利奇喉头紧缩、脸色苍白的黑暗中人出其不意地在他睁得斗大的双眼中现身，冷冷地嫣然一笑。
「……！」
发不出声音的惊愕，以及毫无来由的——安全感。
两种感情交织而成的激动情绪让脑海摇摇欲坠，咽下不成声的气息。
——那一瞬间，利奇腿软坐倒了。
接着，仿佛这是一个暗号，满室亮起了柔和的灯光。
于是，对利奇紧追不舍的那个东西，似乎对这样的亮光产生排斥反应，尾巴弹了起来，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要我扶你一把吗？」
男子的声好像在努力忍笑。那是令人想忘也忘不掉、沉稳且独特的冷酷声音。
然而，在利奇尖刻得有如射出毒咒般的眼神下，这次他不客气地笑出声。
「对了，你最讨厌欠别人人情了。」
（…这混蛋……）
去而复返的满口苦涩让利奇咬住牙关，他四肢着地奋力想爬起来。
（……可…恶……）
偏偏在这个男人面前出这种丑的耻辱，让喉咙灼热有如火烧。
奇惨无比，连脑部的血管都快爆破了。
但若非如此——利奇根本使不出半点力。设法站起来后，膝头的颤抖仍无法轻易遏止。
「真是奇遇啊！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又遇到你。」
嘴里说着分明是谎言的话，男子露出了冷笑。
「怎么啦？你也会因为刺激太强，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东西……」
即使语尾变调高了好几度，但都到这个地步了，丢脸就丢脸吧！
被玩弄。
被羞辱。
羞耻、弱点、一切都被掏出来放在面前。
既然这样，只有全部看开了。
「那是实验用的活体样本。不过要改作为军事用途，可能还要花上不少时间。」
「这种事……可以随便到处讲吗？要是我到外面去抖出来，联邦的大人物们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的逞强在男子面前也不堪一击，男子说：
「哦，你恢复得挺快的嘛！实在听不出是一个差点失禁的人说的话。」
屈辱让利奇的眼神尖锐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别用这种随时会扑过来咬人的眼神瞪我。不然，我又会想让你在床上呻吟了。」
男子的冷笑越来越深。一想到自己只是被他任意玩弄，利奇就觉得脑海异于方才原因地灼热发烫起来。
「你还是一样倔强啊。」
「——出口呢？」
「没有出口。」
利奇双眼睁得老大。
那一晚，在米达斯单方面被玩弄的郁结，一口气爆发出来。
——但利奇硬是压下几近喷火的愤怒。要是在这里发飙，只会被男子玩弄而已。
「我没心情和你在这种地方开玩笑。出口——在哪里？」
「无论你在这里怎么耍狠，情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不是吗？利奇。」
听到男子故意叫他的名字，利奇愣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就像完全看透利奇的怀疑一般，男子以平静的口吻说：
「卡杰没有告诉你吗？过度的好奇心会毁了一个人的……」
（卡……杰？）
利奇直觉激动的心情在瞬间冻结。
（——怎……么会？）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从男子嘴里听到『卡杰』这个名字？
「不过，他倒只是赔上最引以为豪的脸蛋，算他运气好。」
利奇更加惊愕。卡杰脸颊上的伤痕——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跟这名男子有关
「就贫民窟的杂种而言，他的头脑不是普通灵光。倒是让我挺愉快的。与其放进活体实验室被碎尸万段，还有更好的利用管道。而——你呢？」
这种连傲慢都不足以形容的冷酷口吻，让利奇不由得双唇发颤：
「——你……是谁？」
「伊森?敏克。在各方面都高人一等的『金发』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骗人！）
利奇硬生憋住想吼出来的话，一步步倒退。
这家伙——是做什么的？
这家伙——是谁？
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微不足道的『金发』！
（不妙了。）
（糟了。）
（简直太惨了！）
这些话在脑海里卷起漆黑的漩涡。
一步……
两步……
但是，没有第三步。
手臂硬生生给拉住了，就这样被用力拉到他面前。不止表情，利奇连全身都僵硬了。
伊森扳起利奇的下颚说：
「才多久没见，你的长相就变了。」
视线盯得死死的。
「据说你在黑市里的绰号是『黑发的利奇』……看着你，过去的伤口就会发疼，下不了手。会说这种话，卡杰还是太嫩了。」
反刍着像啃噬内心般的这些话。利奇无言以对。
只能在封闭感中喘息的贫民窟杂种，突然有从天而降的幸运可以担任送货员。
如果，这并不纯粹只是偶然的机遇呢？
自己会不会是被卡杰陷害了——一思及此，冰凉的恶寒便沿着背脊爬上。
但究竟为了什么？
出身贫民窟的黑市掮客卡杰与塔那古拉的金发伊森之间，究竟是怎样的连接关系……？
利奇怎么想都想不透。
难道，是他们布下的——陷阱？
为什么？
主动找碴、挑衅的，的确是利奇。单方面被玩弄、践踏的，也是自己
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意识凌驾了支撑他至今的如沸愤怒，仿佛在眼前分崩离析……
片刻间，利奇的眼前一片黑暗。
「你要——拿我……怎么办？」
「你……希望我怎么办？」
逐渐清晰的视野当中，伊森冷笑着。
`
这时候，利奇无法不去意识到，寒气般的感觉缓缓沿着背肌爬上来……
这里是哪里？
利奇完全没有头绪。
没有窗户，四面全以象牙白的墙围起来。
房里只有一张简易床和一组桌椅，别无他物。只有门是唯一的出入口，看来是从外面上了锁，不管怎么敲怎么踢，都没有反应。
简直就像一间漂亮的牢房。
好像是从有如黑蓝深海的地方，被强制带来这里的样子。
因为在那里，明知是最后一次无谓的挣扎，明知是莽撞无用的举动，利奇仍然向伊森出手。换来的是心窝结结实实的一拳，他的意识就此远去。
等他醒来，便已摊在那张床上。
口袋里所有的东西，现金也好，卡杰给的ID也好，那个附着硬币的钥匙圈也好，以及为了以防万一，藏在靴子里折叠式万能小刀。全部——似乎都被没收了。
简直像被剥得精似的押进来这里，利奇感到坐立难安。——不止，心情根本差得不能再差。
（那个王八蛋！到底在想些什么！）
把自己关进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到底想怎么样？
伊森真正的意图，他完全看不出来。
应该动脑筋想的明明不是这些，然而该从哪里开始想起——利奇连这点都毫无头绪。
（可恶……）
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利奇愤而用力地踢开椅子。
第8区『萨珊』，第三巨蛋塔。
秘密拍卖会盛大而顺利地结束了。但伊森 敏克并未沉浸在拍卖会的余韵当中，像平常一样，他在最上层的办公室优雅地休息。
身体舒适地靠在宛如陷落的沙发里，一双长腿自在交迭，他看着墙上装设的萤幕面板。
里面的，是焦躁瘪着嘴的利奇。
按一下手边的遥控器，画面立刻切换成近距离，将利奇的表情一览无遗。
一头黑色乱发未经任何保养，却依然光艳亮泽。
好似黑曜石般的一对双眸，藏不住内心的烦躁，不高兴的尖锐眼神当中，粗野的激情如影随形。
拉成一直线的嘴唇，简直可以听到愤恨的咬牙声。
没有受过任何调教和教育，粗野、低俗，脏兮兮的野猫。
然而，正因那具躯体未曾附加任何外在条件、毫无污染，满溢的生命力才耀眼得令人张不开眼。
在『双环』华丽的霓虹灯下相遇时，他只是个无知傲慢、空有一身找不到出口的激情的臭小鬼而已。
不知逢迎谄媚，只知道龇牙咧嘴地狂吠。
——贫民窟的杂种。
没有当场把他交给警察而放他一马，只是一时兴起。面对一个把自己带到一见即知是那种场所的地方，而且还不自量力挑衅的小鬼，想好好羞辱他一番，不过是当场自然的发展而已。
没有任何策略，坚决维持强硬的姿态，不管对方是不是金发，视线决不畏缩的高傲。
所以，他尽情玩弄之后才把他丢下。
临走之际扔了个极光币给他，纯粹只是突然想到。
虽然是个相当带劲的余兴节目，但余兴节目终究是种消遣。所以，硬推过来的封口费，拿宠物货币来找零相当适合。
宠物货币是一种『徽章』，在市场上没有货币价值。但极光币的附加价值远超过实际货币。
一枚极光币能换的钱，可能远高于随便偷来的卡。
究竟，贫民窟的杂种会发现极光币真正的价值吗？
这一点，勾起了他些微的兴趣。
因此他命卡杰去找。要是贫民窟出现极光币，立刻通知他。
然而，本以为会立刻出现的硬币——却没有出现。
伊森微感失望，而且更加感到好奇。他想知道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贫民窟杂种，没有将硬币脱手变现的理由。
同时也想知道，那个自尊心被粉碎的小鬼之后怎么样了。
卡杰对于硬币的事没有任何意见，完全遵从指示。但是，对于把贫民窟的同胞——
而且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当作自己手下，却面有难色。
当然，无论卡杰有什么意见，伊森全无撤回前言的意思。
到底能不能成材呢？
对伊森而言这不是『赌注』，纯粹只是『好奇』而已。
（黑发的利奇……是吗。原来如此。只要给予适当的食饵，野猫也是会变身的嘛。）
才短短几个月，就像换了一张脸。
当然，这并不只是外表而已，内在的资质好坏也会影响
（——但是，还不够。）
先前的好奇虽然获得满足，他却仍不禁这么想。
再次按下按钮。萤幕正好映出利奇发狠踢椅子的画面。
伊森嘴角不由得上扬。
（就是要这样，才有调教的价值啊！）
突然这时候——
「喂，伊森。」
背后有个质问的声音。
「你是当真的吗？」
是沉着一张脸的劳尔 阿姆在说话。他的美貌带有一股野性，在塔那古的精英当中相当罕见。
「何必选来选去，却偏偏选那种最差劲的杂碎呢？把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雄性』带进艾欧斯，只会造成麻烦。」
「就算这样，总比空有自尊、头脑却奇笨无比的性玩偶好吧！怎么样？那种闹脾气的样子。粗野、下流、肮脏……你不觉得值得调教一番吗？偶尔养养与众不同的宠物，也是一种乐趣吧？」
「当然，要养什么东西是你的自由……不过养那种东西当宠物，会坏了你伊森;敏克的名声哦！」
「不见得吧。我倒是认为教得好，也许会是头满有趣的宠物……」
「你有把握就好。但是万一没教好，你要怎么办？」
「到时候……就在他头上动点手脚，改成听话的性玩偶卖到黑市去啊！既然是伊森?敏克的宠物，应该会有相当的附加价值吧！不然的话，就养在来宾专用的笼子里啊！用途多得很。」
面不改色地说着，伊森再度把视线投向萤幕。
养贫民窟的杂种当宠物。
这个一时兴起的主意，日后竟成为一种魔咒，撼动他身为金发的自尊……这时候的伊森完全没有想到。
塔那古拉的美神与贫民窟的杂种。
不可跨越的界线……
他们的相遇，
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偶然』？
还是无形思维的『一时兴起』？
感情炽热，
深沉得——令人发麻。
而且，带着一抹疯狂。类似一把名为『爱』的凶器。
彼此的感情撕裂各自的灵魂，奔向终结……
后记
大家好。继去年以来发生了好多事。
「原稿吗？哈哈哈……拖得很顺。」
实在不能傻笑着这么说。想对各方面说：对不起！给您造成这么多麻烦！吉原我现在就是处于这种状态。
唉——总而言之，总算挣扎到能够这样平安地写后记，让我可以大大吐口安心的气。
其实……我越拖，只是让后面的工作挤在一起而已（泣）。
常言道：人生是一场没有剧本的戏。果然不可能事事都顺利且按照预定进行啊！是的，我知道，打从骨子里知道。
好了，哭诉就到此为止。
间之楔第二集《命运始动》——不知道大家可还喜欢？
标题照惯例（笑）是我自己造的词。无法预期的邂逅所带来的命运，或是宿命的启动……所以，我把它叫做『命动』。
我自己的『无法预期的邂逅所带来的命动』，应该就是和『JUNE』杂志的邂逅吧！
那天，如果我没有在书店里拿起那本由竹宫惠子老师描绘封面的杂志，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吉原理惠子』了。我说真的（笑）。
前几天，因为『JUNE』的企划（竟……竟然今年就是二十五周年了！哎呀！真的是光阴似箭啊——哈哈哈……）有机会与秋月こお老师对谈。再次确认自己与『JUNE』冲击性的（笑）邂逅记忆，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其实，我自己也有点惊讶。
而且，JUNE前主编也参与了这场对谈，大家谈得非——常开心。
「咦？是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
之类的话，真是怎么说都说不完，热络得不得了。让我简直有点上瘾了。
即使这个领域『知道的人熟得跟痴一样，不知道的人就完全不知道』，对我而言，从『JUNE相关作品』到『耽美作品』，到现在被称为『男男』，我的原点依然是称为『JUNE』那时候的热情与执着啊……我深深地有这种体认。
反过来说，或许只是完全陷入太先进……啊——不对，是陷入泉涌而出的『热情』（=妄想）与『执着』（=烦恼）之中，到现在已经无法脱身而已（笑）。
在那样的『JUNE』时代连载的『间之楔』，我现在又以有别于当时的热情，为重新推出的文库版修稿，要怎么形容呢………实在是感慨无限。
说是以我自己的步调来做，实则缓如龟速，很对不起大家。若大家能有耐性继续跟我磨下去，那就太令人高兴了。
最后，要感谢每次都帮忙描绘华丽插图的道原老师。拖了又拖，真的很抱歉！
那么，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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